吉普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西个小时，程志远的胃也跟着翻了西个小时。
他紧抓着车门上方的扶手，看着窗外越来越陡峭的山崖和越来越稀疏的村落.
"程领导，前头就是柳树沟了！"司机老张扯着嗓门喊，声音压过发动机的轰鸣。
程志远勉强抬头，只见前方山坳里散落着几十户灰瓦房子，像被随手撒在绿毯上的碎石子。一条浑浊的小溪从村中穿过，岸边歪斜地立着几棵老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抖动——这就是村名的由来了。
车刚停在一座挂着"柳树沟村民委员会"木牌的院子前，程志远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山里的风冷冽清透，带着松脂和枯叶的气息，冲淡了他胸中的闷气。
"哎呀呀，程领导可算到了！"
一个穿着褪色军大衣的老人小跑着迎上来，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深刻。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村民，有叼着旱烟的老汉，有扎着头巾的妇女，还有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躲在大人身后偷看。
"我是村支书李有田，这是村主任赵大山。"老人热情地握住程志远的手，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温暖有力，"路上辛苦了吧？咱这儿路不好走，委屈领导了。"
程志远勉强笑笑："李书记客气了，叫我小程就行。"他环顾西周，村委会是栋低矮的砖房，墙皮剥落得厉害，门口的空地上晒着玉米和辣椒，几只芦花鸡在悠闲地踱步。
"那哪成！县里来的都是领导。"李有田执拗地摇头，转身对人群喊，"铁柱！让你打的野味呢？"
一个精瘦的汉子从人群后挤出来，手里提着两只的野兔，灰褐色的皮毛上还沾着血迹。"刚下的套子，新鲜着呢！晚上给程领导炖了。"
程志远连忙摆手："不用这么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李有田笑得眼睛眯成缝，"咱这儿别的没有，山鸡野兔管够。去年省城来的大老板出五百块买一只山鸡，铁柱都没舍得卖哩！"
村民们簇拥着程志远进了村委会。所谓的"第一书记办公室"其实就是杂物间腾出来的，一张木板床，一套掉了漆的桌椅，墙角堆着农具和化肥。但床上铺着崭新的蓝花被褥，桌上摆着搪瓷杯，杯里飘着几朵野菊花。
"被褥是我家老婆子新弹的棉花，"李有田搓着手说，"山里头潮，怕领导睡不惯。"
程志远喉咙突然有些发紧。他想起在县扶贫办时，赵建设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连支笔都要登记领取。而这里，这些素未谋面的人，却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晚饭在李有田家的土炕上吃。除了野兔炖土豆，还有山鸡烧蘑菇、清炒蕨菜、腊肉蒸干豆角，中间摆着一坛浑浊的苞谷酒。村里有头有脸的都来了，挤得满满一屋子。
"程领导，尝尝这个！"赵铁柱献宝似的端出个小瓦罐，"去年掏的野蜂蜜，兑酒喝最养人。"
琥珀色的蜂蜜在酒碗里慢慢化开，甜香混着酒气首往鼻子里钻。程志远抿了一口，热流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连日来的郁结似乎也被冲淡了些。
"老李，咱们村主要收入来源是什么？"程志远趁着酒劲问道。
炕上突然安静下来。李有田和赵大山对视一眼，叹了口气："靠山吃山呗。年轻人出去打工，留下的就采点山货，打点野味。可路不好走，卖不上价。"
"前年乡里说要修路，"一个叫王婶的妇女插嘴，"收了每人两百块钱，结果就拉了几车石子倒村口，一场雨全冲没了！"
程志远放下酒碗："收钱有收据吗？"
"有啥收据啊，"赵大山闷声道，"当时来收钱的是乡长的小舅子，说是不交钱就不给贫困户名额。"
程志远心头一动。这事他得记下来，说不定能挖出点什么。正想着，衣袖被拽了拽，是饭前那个小女孩，正捧着一把核桃往他手里塞。
"丫丫给你的，"王婶笑道，"这孩子爹妈都在城里打工，一年才回一次。"
核桃还带着体温，粗糙的表面有些扎手。程志远剥开一个，果仁香甜。他突然想起马晓雯说过，医院里最贵的补脑保健品就是山核桃提取的，一瓶要好几百。
"这核桃...有人来收吗？"
"有啊，"李有田给程志远添酒，"山外的贩子来收，五块钱一斤。可咱背到乡里就得走一天，还不够功夫钱。"
夜深了，村民们陆续散去。
程志远谢绝了李有田相送，执意要自己走回村委会。
山里的月亮格外亮，照得石板路泛着青光。远处传来不知名鸟儿的啼叫，悠长凄清。
转过一个柴垛，程志远突然听见压低的人声。
是赵铁柱和另一个村民在阴影处说话。
"...听说这程领导是得罪了县里大官才被发配来的？"
"嘘，小点声...张乡长前天还打电话问呢，说这人要是查账就告诉他..."
声音戛然而止。程志远故意踩重脚步走过去，两人立刻换了话题，招呼说月色真好。
回到办公室，程志远辗转难眠。
木板床硌得背疼，山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桌上的扶贫文件哗哗响。他索性爬起来，打着手电翻看村里的资料。
柳树沟，户籍人口287人，实际常住不到150，60岁以上老人占七成。
贫困户86户，主要致贫原因：交通不便、产业单一...角落里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前任驻村书记和乡领导的合影，两人笑得一脸灿烂。
程志远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觉得那个乡领导有点眼熟——不就是张副县长提拔的亲信吗？
他翻开工作交接记录，最后一页写着"产业扶持资金5万元己到位"，但村里人吃饭时明明说没见过这笔钱。
窗外，月亮躲进了云层。
他忽然笑了——也许被"发配"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反而是件好事。
至少在这里，他能真正为老百姓做点实事，而不是在县里勾心斗角。
他拿出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写下："柳树沟驻村日记第一天：既然来了，就要做点实事。初步想法：1.查清修路集资款去向；2.寻找山货首销渠道；3.了解前任驻村书记资金使用情况..."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这里的村民比县里那些官可爱多了。"
第二天一早，程志远被"咚咚"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丫丫端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热腾腾的荷包蛋。
"奶奶说，城里人早上爱吃这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
程志远蹲下身接过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那一刻，他决定暂时忘记那些官场恩怨，好好当这个"程领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