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在晨露里泛着冷光,程思穹蹲在祠堂廊下,看程阿嬷用竹筷蘸着香灰在石面上写“问”字。香灰是前日出殡时捡的,混着柏树枝烬,在晨光中泛着细微的金芒。程阿嬷的指节敲着石板:“门里加口,才是问。”她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绳上系着半枚铜钱——那是程思穹出生时咬断的脐带绳。
这是他学“问”字的第三日。程思穹的指尖在石面上方悬了悬,落下时却在“门”里多描了一点。香灰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青石板的裂缝,像极了他后颈朱砂痣的形状。程阿嬷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银簪子戳进他食指指尖:“多一画,命数就偏。”血珠渗出来,滴在“问”字的缺口处,竟凝而不化,宛如一只睁大的眼睛。
夜里,祠堂的月光像被揉皱的宣纸。程思穹攥着偷来的鸡血,爬上供桌。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曳,他用手指蘸着血,在梁柱上写下歪歪扭扭的字。那些笔画仿佛有生命,顺着木纹蜿蜒游走,渐渐连成一片暗红的网。当最后一笔落下时,供桌上的烛台突然炸裂,蜡油泼在他脚背上,却不觉得疼。
次日清晨,族长的惨叫声惊醒了全村。程思穹跟着人群冲进族长家时,看见老人蜷缩在床榻上,面色青黑如柏树皮,手指死死抓着床头的暗格。村医捏着胡子摇头:“像是中了邪。”程阿嬷掀开帐子,目光扫过床头剥落的墙皮,忽然伸手叩了叩床板——暗格里掉出一本油布包着的账本,纸页间夹着半片泛黄的工牌,隐约可见“程”字边角。
“看梁柱!”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涌回祠堂,只见昨日程思穹写的血字己干涸成深褐色,在晨光中竟显露出层层叠叠的纹路。教书先生推了推眼镜,声音发抖:“这是《推背图》的残章...第三象‘日月当空’,预言武周代唐...”他突然噤声,因为那些血字组成的卦象,竟与族长床头暗格里的账本页码一一对应。
程阿嬷背过身,用袖口擦去梁柱上的血痕。香灰从她袖中滑落,在地上聚成不规则的图形,像极了程思穹出生时产房外的柏树枝影。村医收拾药箱时,无意中踢到供桌下的鸡血碗,碗底赫然印着一个模糊的掌纹——五根手指的长度,竟与族长账本里记录的“程氏矿井事故赔偿款”小数点后五位完全吻合。
午后,程思穹被带到祠堂罚跪。阳光透过瓦缝洒在他头顶,青石板上的“问”字仍残留着香灰与血迹。程阿嬷坐在他对面,用帕子裹着他受伤的手指:“知道为什么不能多画那一点吗?”她从衣襟里摸出半块青铜镜,镜面映出程思穹眉间的朱砂痣,“门里加口是问,门里加心是闷。有些事,烂在心里才是活法。”
暮色漫进祠堂时,程思穹看见程阿嬷往香炉里添柏树枝。浓烟升起的刹那,他恍惚看见梁柱上的血字再次浮现,这次却变成了一串数字——那是族长账本里矿工死亡的日期,而最后一个数字,正是他的出生日期。香灰落在他手背上,痒得惊人,他忍不住用指尖划了划,竟在石面上划出一道细痕,里面隐约透出暗红的木质纹理,像是某种古老符咒的纹路。
深夜,程阿嬷独自坐在祠堂里,取出藏在供桌下的青铜盒。改运契约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她轻轻抚过绢上的指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转身时,只见程思穹站在阴影里,手里攥着从族长账本上撕下的纸页,上面“程明远”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那是程思穹从未谋面的父亲,十二年前矿井事故的失踪者。
“阿嬷,”程思穹开口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话,声音沙哑如揉皱的纸,“他们为什么怕我写字?”程阿嬷手中的青铜盒“当啷”落地,契约书滑出,恰好覆盖在程思穹方才划出的石痕上。月光穿过窗棂,在契约上投下柏树枝的影子,那些影子竟与石痕组成了完整的“锁魂”血符。
祠堂外,柏树林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程阿嬷颤抖着捡起契约,发现绢角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的折痕,展开后竟是个“解”字——笔画间还沾着新鲜的香灰,显然是方才某人用指尖所写。她猛地抬头,却见程思穹己靠在柱上睡着,嘴角沾着香灰,眉心的朱砂痣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宛如一颗跳动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