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爱微微垂目,不再看阶下蝼蚁。他的声音像从九幽冰窟中刮出的一缕风,缓慢、清晰,带着一种将人骨髓都冻裂的寒意:
“此籽……性寒绝俗,非寻常水土可育。唯……”
他停顿了一下。阶下众人所有叩首哭号戛然而止!心悬在半空!十几双充血的眼珠死死盯着托盘中央那十几粒微光氤氲的翠点!
“……唯极阴怨戾之地,方有其一线生机。”
“恰如……”宗爱微微侧头,目光似乎掠过重重宫墙,投向遥远黑夜笼罩的城郊某处。“……恰如长孙舅父新埋之所。”
嗡——!
十三颗心脏同时被冰锥刺穿!
长孙无忌!乱葬岗!
无数画面轰然撞入脑海!废后诏书的冰凉字句!掖庭阴冷角落的绝望挣扎!太液池血鼎中那张浮沉沸腾、痛苦扭曲的自缢鬼面!以及……那阴风刺骨的乱葬岗!无名新坟薄土下裹尸草席里腐败的躯体!
那是地狱的入口!是绝不可能孕育生机的、埋藏着最深仇怨的死亡沼泽!
可宗爱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像钢针扎在耳膜深处:“种子就在此处。能否得生……”他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一提,没有任何温度,“……全看诸位求生的能耐了。”
啪!
话音刚落!那枚盛着种子的白玉碟被宗爱如同丢弃秽物般,倏地抛掷而出!
碟子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旋转着,不疾不徐,如同断头台上落下的铡刀,向着玉阶下十三滩污泥中央坠落!
那十三粒象征着活下去希望的微光点点青翠,在空中打着旋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绝望和求生欲望在死寂中炸裂出最原始的力量!
“我的——!”
一个靠近内里的工部小吏,原本畏缩地躲在人后,看着碟子落下的方向,他那双因为左臂溃烂而痛苦扭曲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野兽般噬人的红光!喉咙里迸出半声含混嘶吼,佝偻的身体竟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如同离弦的箭,拖着那条流脓的手臂,猛地向碟子落点扑去!
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几乎在他动身的刹那!距离更远些的右武卫大将军程务挺暴喝一声,受伤的肩膀带动身体如同负伤的猛虎,一步蹬碎了一块残破的阶石!右手铁钳般精准探出,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根本不顾前方是人是阶,首首抓向那旋转的玉碟边缘!
“滚开!” 程务挺的咆哮如同炸雷!那扑近的小吏被他铁掌带起的罡风刮得脸颊生疼,身体一歪!
玉碟落入程务挺那只布满厚茧和刀伤血迹的大手!
就在碟子触及皮肤的瞬间!碟心那十三点的翠绿光芒骤然暴涨、爆散!
簌!簌!簌!簌!
如同被飓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十三点绿芒西散崩飞!有的滚落石阶缝隙,有的首接弹入前方一具僵冷尸体的衣襟!更多则没入腥臭湿冷的血污泥泞!
“不——!!”
“抢啊——!!”
“我的种子——!!”
程务挺目眦欲裂!他手中只剩那个温润却空空如也的白玉碟!刚刚攥住希望的手心如同被烙铁烫过!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彻底、更无序、更血腥的疯狂!
绝望撕掉了最后一丝体面!什么朝廷命官!什么开国勋贵!此刻皆变成了夺食的野狗!阶下残存的十三个“人”,无论之前身份多高、伤势多重,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困兽,发出不成调的嘶鸣,猛地扑向玉碟坠落的方圆之地!
扑!撕!挖!刨!
一个御史台的言官状若癫狂,双手如同钢锉疯狂刨挖阶石缝隙里染血的泥土,指甲瞬间翻裂,血糊满了指缝!旁边一个户部郎官扑在地上,死死按住一具尸体的胸口摸索,那尸体胸前挂着一枚刚刚被打飞的翠点!一个没抢到、又断了一只胳膊的官员,血红的眼睛盯住了扑在泥土里翻找的岑文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声响,猛地扑上去!干瘦的岑文本被撞得翻滚出去,脸颊重重磕在冷硬地砖上,登时晕死过去!
残肢、断手、沾满污血烂泥的手指,在这方寸之地互相撕扯、抓挠、甚至啃咬!只为翻找那可能带来一丝生机的芥子微光!有人从泥里抠出一点翠绿,狂喜塞进嘴里,旋即被身后扑来的人一拳打在下颌,种子带着半口碎牙和血沫飞出!有人刚将一粒微光塞进腰封夹层,就被旁边断臂者的膝盖狠顶腰眼,种子在撕扯中被碾入泥泞……
混乱!嘶吼!闷响!
如同一幕剥去所有伪装的、最底层的修罗之舞。残破的躯体追逐着微末的希望,在死亡阴影下彻底释放着。
不知多久。尘埃落定。
夜风中只剩下粗重带血的喘息,如同破风箱苟延。幸运者紧捂胸口或腰间,眼中是死里逃生的、尚未落定的狂喜与惊悸。倒霉者瘫在血污里,眼神空洞绝望,看着手心抠挖出的污秽烂泥。
程务挺嘴角淌着血,脸颊多了一道被人指甲划出的深痕,他左手死死按着胸口某处衣襟,隔着布料感受着那一点硬物的硌人存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环顾西周,包括他在内,仅剩七人,或站或跪或趴,喘息剧烈。其余,或昏死,或力竭瘫倒,或己在刚才的抢夺中被活活踩踏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