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
武媚娘的声音在空旷的紫宸殿内回荡,带着一种慵懒的、近乎欣赏的残酷。她高踞于蟠龙金漆的御座之上,繁复的凤袍垂落,在烛火下流淌着暗沉的金光。她微微前倾,目光如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殿中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钉在伏跪于丹陛之下的身影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舍弃的旧物。
“该怎么处理你呢?”尾音拖长,像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嘶嘶作响,每一个字都敲在李慕云的脊梁骨上。
冰冷的金砖寒意刺骨,李慕云额头紧贴着地面,呼吸凝滞。他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背上。汗珠沿着鬓角滑落,砸在光可鉴人的砖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馥郁和权力中心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用尽全力,声音从胸腔深处挤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无比:
“请娘娘…再给微臣一次机会!七日!微臣只需七日!”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额上因用力叩首而泛红,甚至隐隐渗血,“七日后,微臣定当献上…让娘娘满意的答复!”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裂出来,这是他最后的挣扎,是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一根细线。
武媚娘没有立刻回应。她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螭首,那细微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催命的鼓点。她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视线在李慕云因紧张而绷紧的肩背和沾着尘土血迹的额头逡巡,仿佛在欣赏困兽犹斗的姿态。殿角的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在她面前缭绕,让她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得愈发深邃莫测。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
“哎…”那叹息里充满了虚假的为难,“真叫人难办啊…”她停顿了,时间仿佛凝固。李慕云的心跳如擂鼓,等待着最终的裁决。终于,那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好吧。”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她身体微微后靠,重新隐入御座深邃的阴影里,只余下那双寒潭般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就给你七日。”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七日之后,李卿,本宫要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你知道后果。”那“后果”二字,轻描淡写,却蕴含着尸山血海的寒意。
子时三刻。洛阳南市。
白日里喧嚣鼎沸的商贾之地,此刻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茔。月光惨白,泼洒在空无一人的石板长街上,映照出幢幢屋宇的狰狞黑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烈刺鼻的松烟墨臭顽固地盘踞不散,却无法掩盖那丝丝缕缕、新鲜而浓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这气味从一扇腐朽欲坠的木门内丝丝渗出。
李慕云的身影如同鬼魅,出现在这扇门前。他眼神锐利如鹰,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脚踹出!
“砰——!”
腐朽的木门应声碎裂。门内景象借着惨淡的月光映入眼帘:满地狼藉!散落铺陈的,赫然是成堆的《灭王策》伪本!月光落在书册封面上,那些“杀王氏七法”的标题字迹,尤其是那个触目惊心的**“杀”**字,竟诡异地泛着幽幽的、非自然的磷光!凑近细看,更令人头皮发麻——每一个“杀”字的笔画转折处,都深深嵌着某种惨白、细小、非金非玉的碎片,散发出阴冷的死气。李慕云瞳孔骤缩,他认得那东西——那是感业寺失踪童尸指骨被碾磨后的残骸!
“等你多时了!”
一个嘶哑扭曲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猛地从头顶炸响!李慕云瞬间抬头,只见梁上阴影处,一个身影如同巨大的蝙蝠,倒吊而下!正是那雕版匠人!他脸上带着一种非人的、扭曲的狞笑,嘴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张开——
“噗——!”
一大团浓稠如墨、腥臭扑鼻的毒雾,兜头盖脸地喷向李慕云!毒雾翻腾,隐隐可见其中闪烁的幽绿光点。
李慕云反应快如电光!他旋身急退,宽大的衣袖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就在毒雾即将及身的刹那,他袖中猛地挥洒出一片银灰色的磁粉!磁粉遇雾即凝,瞬间裹挟住那恶毒的液体,空气中发出“嗤嗤”的冻结声。不过眨眼工夫,那团致命的毒雾竟在半空中凝结成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尖锐的冰晶!冰晶中心,一个清晰无比的阴文“武”字赫然在目!
那倒吊的匠人发出一声怪叫,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造型奇特的骨刀当头劈下,首取冰晶!刀风凌厉,带着破空之声!
“咔嚓!”
冰晶应声碎裂!冰屑西溅!
然而,就在骨刀劈碎冰晶的瞬间,借着刀身反射的月光,李慕云清晰地看到了刀柄末端——那里精雕细刻着一个栩栩如生、威严狰狞的螭龙纹饰!这纹饰的细节、神韵,与他记忆中武媚娘常戴的那支金簪顶端的螭首,分毫不差!
“娘娘要借汝头平非议!”匠人一击不中,狂性大发,嘶吼声如同野兽!他猛地咬碎了自己的臼齿!下一刻,青黑色的、粘稠如沥青的毒液,猛地从他眼、耳、口、鼻七窍之中疯狂涌出!更骇人的是,随着毒液涌出,他那张原本枯槁的人脸皮肤,竟像被烈火烧灼的蜡油一般,迅速皲裂、卷曲、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
皮肤碎片簌簌掉落,露出的并非血肉,而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青铜骨骼!胸腔部位,复杂的齿轮组紧密咬合,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中央一枚暗沉如夜空、刻着诡异字符“Model 203”的陨铁主轮正缓缓转动!而在那青铜脊骨的正中,深深嵌着半枚流转着幽蓝光晕的水晶——其质地、光泽,竟与武媚娘那支玉簪上的水晶如出一辙!
眼前这由人化机的恐怖景象,并未让李慕云有半分退缩。他眼中反而掠过一丝了然与决绝。手腕一翻,一支样式古朴的银簪己握在指间,簪身流淌着微弱的月华。
“千年前司南杓,今朝该归位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吟诵古老的咒语。
话音未落,银簪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向陨铁主轮的核心轴心!
“铮——!”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响!机械匠人那青铜铸就的脊骨猛地从中间裂开!刹那间,数以百计、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精密齿轮、连杆、簧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群闪烁着幽光的金属活鱼,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争先恐后地涌入李慕云摊开的掌心!
没有丝毫停顿,李慕云眼神如电,从这堆跃动的零件中准确地拈起那枚刻着“Model 203”的陨铁主轮。他手臂一扬,主轮带着一道乌光,“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镶入了匠人那失去动力、空洞洞的青铜颅骨顶端一个不起眼的凹槽之中。
就在主轮归位的瞬间——
嗡!
那对早己失去生气的青铜眼眶深处,猛地爆射出两道炽烈夺目的光束!光束精准地投射在满地《灭王策》伪本之上,无数磷光闪烁的“杀”字之间,瞬间交织、组合,清晰地勾勒出一副复杂而神秘的星图坐标!坐标的中心点,正是那座笼罩着无尽阴霾的感业寺古井!
李慕云扯断机械臂的青铜肌腱,蘸取地上毒血涂抹关节。毒血遇金属沸腾,析出银亮水银珠。他拆下匠人肋骨拼成方盘,以水银为池、齿轮为杓——
"杓柄指北,死门在东。"
指南针成型的刹那,陨铁齿轮突然暴走。指针疯转间搅碎满屋伪本,纸屑凝成带箭头的毒蛇,首扑他咽喉!李慕云将玉簪插入机括,簪头凤凰吐磁粉定住蛇影。蛇身碎为齑粉处,浮现血书:"子时三刻 井底棋局”。
更鼓骤响,机械匠人的残骸突然爆炸。冲击波掀翻墨池,黑浪中浮起三百张人皮面具——每张都是李慕云的容貌!面具遇水融化,血水里游出刻"武"字的青铜蝉。
"金蝉脱壳,好手段。"李慕云踩碎铜蝉,蝉腹掉出微型日晷:晷针投影指子时三刻,晷盘刻"感业寺"粟特文。他踏着满街《灭王策》纸灰离去时,怀中的指南针终于静止——
磁勺柄端渗出血珠,在青铜盘刻下深痕: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