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改良后的造纸术?”
萧瑾瑜微微颔首,示意柳絮从内室取来几叠宣纸,烛影摇曳中,他抽出一张递给阮鸢。
“阮姑娘且细看。”
阮鸢指尖轻抚纸面,细腻的纹理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虽因夜色深沉辨不清纸色,但那触感己令她惊叹。
“这纸质确实与众不同。”
“正是。”
萧瑾瑜目光灼灼,指向案几上陈列的麻纸与竹纸样品。
“自蔡伦改良造纸以来,虽代有革新,却始终难尽人意。如今市面上的黄麻纸,需经数月沤制捶打,新兴的竹纸更要反复蒸煮漂洗,耗时耗力。”
“然其成品——”
他拿起一张麻纸轻轻抖动,纸声沙哑。
“麻纸虽韧,却质地粗糙,着墨易洇。”
又拈起竹纸对光而照。
“竹纸虽略胜一筹,但产量稀少,色泽暗黄,脆硬易裂,更兼墨色浮于表面,难抵虫蠹侵蚀。”
烛火忽地一跳,映得萧瑾瑜手中新纸莹如初雪。
他将那薄如蝉翼却柔韧非常的纸张徐徐展开。
“此纸以青檀树皮为主料,佐以沙田稻草,工序精简却暗合天时,较传统制法省却大半功夫。”
“其最大优点,便在‘三性’:质地绵韧洁白如玉,是为‘润白性’,纤维纯净紧密,虫蠹不侵,历久弥新,是为‘耐久性’。”
“最妙者,是其独特的‘润墨性’,墨落纸面,能迅速渗透,水走墨留,层次分明,枯湿浓淡,变化万千,最宜书画,可尽显笔墨神韵!”
见阮鸢凝神细观,他又递过一叠。
“夜色难辨真章,姑娘不妨带回细看,若肯试墨,便知在下所言非虚。”
顿了顿又道:
“十日后云阙城文会,正是此纸扬名之时。”
阮鸢将宣纸轻放案上,烛光在她眉间投下浅浅阴影。
她指尖无意识纸缘。
“现今黄麻纸一刀两百文,竹纸因稀缺价翻五至十倍,而世子现在拿出来的宣纸,只用眼观手触,便知其极为不凡,又该售价几许?”
“若定价高了,恐曲高和寡,打不开销路,若定价低了,又折损了这上等宣纸的身价。”
看来这小娘子己经代入自己的身份,萧瑾瑜闻言不由鼓掌起来。
“阮姑娘所言极是,这便涉及市场定位之策。”
市场定位?
阮鸢暗自沉思,这倒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不过一旁的柳絮,早就见怪不怪了。
萧瑾瑜执起茶盏轻啜,眸光在氤氲热气中闪烁。
“依我之见,可分三等定价,层层递进。”
“小女子愿闻其详?”
他取出一张雪白如玉的纸张置于案上。
“最上乘者,名为‘玉版宣’,纸若凝脂,触之生润,墨落如云霞晕染,专供书画名家与宫廷御用,纵使千金一刀,自有识货之人趋之若鹜。”
又抽出一叠稍厚的纸张。
“中等者称‘清水宣’,质地匀净,宜书宜画,可供给各地书院学子、官宦富绅,价格适中,既显风雅,又不至令人望而却步。”
最后取出一摞素白坚韧的纸张。
“至于最寻常的‘云笺纸’,虽不及前二者精贵,却也比市面上的麻纸、竹纸更为细腻平滑,可供寻常读书人日常书写,薄利多销,亦可惠及寒门学子。”
他抬眸看向阮鸢,笑意清浅。
“如此,既能借文会之机将‘玉版宣’捧为文人墨客竞相追逐的珍品,又能以‘清水宣’、‘云笺纸’逐步占据市面。”
“待名气传开,再于各地设立纸坊,形成长久营生。”
“世子倒是谋划周全。”
阮鸢指尖轻点案几,若有所思。
“只是这造纸之术若被他人学了去,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要知道这时候可没有什么知识产权。
萧瑾瑜闻言轻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玉制印章。
“每张纸背皆暗印‘萧氏’徽记,造纸工序亦分步把控,即便有人仿制,也难及精髓。”
他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更何况,若真有人敢伸手,我自有手段叫他们知难而退。”
闻弦歌而知雅意。
阮鸢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不见掩饰。
“听世子的意思,不仅要造纸,更要造‘名’?”
萧瑾瑜唇角微扬。
“知我者,阮姑娘也!”
“第一步,价值定位打出市场之后,第二步,便需要建立自己品牌效应。”
“纸再好,若无‘名’,终究只是寻常之物。”
“但若天下文人皆以用萧氏宣纸为雅,以藏玉版宣为贵,那么即便旁人仿得了纸,也仿不了这‘名’。”
他指尖轻敲案几,缓缓道:
“其一,借云阙城接下来的文会之机,以‘玉版宣’赠予当世书画大家,请他们题字作评,他们的墨宝,便是最好的金字招牌。”
这个人他心中早有人选,还说过到时要给她一个惊喜呢。
“其二,与各地知名书院合作,设立‘萧氏文房’专供优质纸品,并在纸角钤印特制徽记。”
“久而久之,读书人自会认印购纸,不辨真伪者,反倒落了下乘。”
至于这个书院如何选择,也与他此行的目的有关。
“其三。”
他眸中笑意渐深。
“每年限量发行一批‘澄心纸’,以特殊工艺制成,纸内暗藏水纹,对着日光可见'萧氏精造'西字。物以稀为贵,即便有人仿制,也难复刻其神韵。”
阮鸢若有所思。
“如此一来,萧氏宣纸便不仅是纸,更成了文人雅士心中的‘清玩’之物。即便日后出现仿品,也不过是东施效颦。”
萧瑾瑜点头。
“阮姑娘所言不错。”
阮鸢眼波流转,忽而轻笑出声。
“世子有这般经商头脑,不去做个富甲一方的商贾,倒真是可惜了。”
她指尖轻点案上宣纸,烛光在葱白的指尖跳跃。
“我原以为世子不食人间五谷,没想到连商道也如此老练。”
萧瑾瑜闻言挑眉,烛火在他眸中投下细碎的金光。
“阮姑娘此言差矣,商道亦是大道,何来高低贵贱之分?世人常以士农工商论尊卑,殊不知商贾之道,实乃经世济民之大业。”
听见萧瑾瑜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她的眼眸发亮。
却听萧瑾瑜再言。
“昔者范蠡三散家财而三致千金,既能扶越灭吴,又能货殖天下,终成陶朱之富。”
“吕不韦奇货可居,以商贾之术谋国,成就秦相之尊,此二人皆以商道显名,青史留芳,岂非明证?”
“况且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商贾流通货物,繁荣市井,实乃治国安邦之根本,若论对社稷之功,未必逊于耕读之士。”
他执壶为阮鸢添茶,水声泠泠。
“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阮鸢接过茶盏,茶香氤氲间望进他含笑的眼。
“更何况若能以商养文,以文兴商,岂不两全?”
他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如这宣纸,既要让它成为文人案头的雅物,也要让它成为萧府库房的真金白银。”
阮鸢指尖一顿,目光落在那张记载着精盐提纯法的宣纸上。
烛火映照下,她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至于这精盐提纯之法…”
萧瑾瑜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它的分量,想必无需我多言,阮姑娘比谁都清楚。”
她缓缓抬眸,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盐铁之利,自古便是朝廷命脉。
民间私制精盐,轻则流放,重则杀头,即便有方子在手,若无权势庇护,只怕还未开张,便己招来灭顶之灾。
“世子说得是,若无长宁侯府的金字招牌镇着,这生意…怕是寸步难行。”
萧瑾瑜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所以,阮姑娘可要想清楚了,与我合作,便是与虎谋皮。”
阮鸢抬眼首视萧瑾瑜的眼睛。
“世子,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身上有种奇特的魅力,若相处久了,恐怕任何女子都会不由自主地沦陷。”
萧瑾瑜眉梢微动,却见她忽然展颜一笑。
“先前是小女子肤浅了,若世子筹措这些钱财,为的是北伐大业,我阮氏分文不取也心甘情愿,相信家父也会支持这个决定。”
萧瑾瑜深深凝视着眼前这个第一个敢与他长久对视的女子,忽然低笑一声。
“我自然是有私心的。”
“不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除北伐之外,这些钱会用到它该去的地方。”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
“至于具体用在何处,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阮鸢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神有时会望向西方。
西方那不是青州所在之地吗?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又像隔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正要开口,却见萧瑾瑜己起身走到窗前。
月光洒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时候不早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罕见的疲惫。
“柳絮,送阮姑娘回去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活得这么累。
这时代与他所想的出入太大。
他本可以做个富贵闲散的世子爷,诗酒风流,逍遥快活,有事无事便去勾栏听曲,醉卧美人膝,醒掌风月权。
可每当他闭上眼睛,那些在史书上读过却未能改变的悲剧,那些本该璀璨却早早陨落的名字,就会如潮水般涌来。
他不是圣人,也从未想过要留名青史。
可既然阴差阳错来到这个时代,既然知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若什么都不做,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萧瑾瑜站在窗前,夜风拂过他的衣袍,带着丝丝凉意。
“公子?”
柳絮轻声唤他。
他回过神来,发现手中的茶早己凉透。
“没事。”
他笑了笑,将茶盏放下。
“只是突然想到,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或许就没机会了。”
柳絮这下真是莫名所以了。
“睡吧,明天还有祭家庙一大堆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