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得见，连眼皮都未掀一下。
这位主母当年束发披甲隐姓埋名，随小侯爷南征北战时，军中最桀骜不驯的将领，哪个没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区区碎个茶盏，比起当年她单枪匹马挑飞敌军辕门的狠劲，实在不值一提。
“寒伯以为，乾州府城各方势力中，谁最有可能对瑜儿下手？”
萧寒略作沉吟，拱手道：
“回夫人，自长宁侯府从长安迁回乾州府城以来，明面上与咱们针锋相对的，唯有知州衙门和朝廷特设的安抚使司两处。”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
“不过若论嫌疑最重…老奴以为，当属盐铁司与边军。”
崔令容不置可否。
“何以见得？”
萧寒自然是有的放矢。
“知州各派系与侯府之间，不过是利益之争，纵有龃龉也有限度。”
随即喉结滚动了一下。
“盐铁司虽受安抚使司节制，实则首隶户部，掌一方财权，现任乾州盐铁转运使何明远，表字昭达，与郑观澜乃同期进士，兼私交甚笃的同窗好友。”
“而少主落水不过三日，郑家便急不可耐地上门讨要婚书，更何况长安距乾州有八百里之遥，其中这般巧合，不循常理。”
他忽然顿住，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挣扎之色，关于边军的话在唇齿间辗转几番，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至于边军…此事牵扯到小侯爷当年…”
话尾消弭在沉水香的雾气里。
萧寒垂下眼帘，不敢看主母瞬间苍白的脸色，他心中同样不好受，几年前那场马革裹尸的惨烈，至今仍是侯府不能触碰的旧伤。
崔令容压下心中悲痛，这才缓缓抬眸，声音发颤。
“此事还需寒伯多加费心。”
萧寒深深一揖。
“无人能辱我长宁侯府，老奴这把骨头就算拆散了，也要将此事查个底朝天。”
“夫人——”
碧桃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打断了室内凝重的气氛。
“世子爷差柳絮来寻德安公。”
崔令容与萧寒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闪过一丝诧异。
她微微颔首。
“带她进来。”
柳絮低眉顺眼地踏入内室，在离主座三步远的地方，规规矩矩跪下行礼。
“起来说话。”
崔令容指尖轻叩案几。
“世子让你来寻德安公，所为何事？”
柳絮不敢起身，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
“回夫人的话，世子爷…世子爷说要习武。”
她声音越来越小，自然是怕夫人听闻之后大发雷霆。
“特意让奴婢来请德安公过去指点。”
萧寒闻言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精光乍现。
“哦？”
崔令容尾音微微上扬，目光在柳絮发顶停留片刻。
“将前后发生之事说与我听。”
柳絮咬了咬唇，将今早世子反常喝药，询问武学渊源等事一五一十道来，唯独省去自己慌乱塞糖的窘态。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偷偷抬眼，却见夫人唇角，竟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原来如此。”
“糖酥，去将家传武经取来。”
她起身，声音忽然沉了几分。
“寒伯且随她去，我长宁侯府的男儿，自先祖起便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我儿神童之资，既然拿得起书本，自然也握得住刀枪棍棒。”
窗外的百年老梅被风吹落几瓣，正飘在崔令容的云鬓旁，她抬手拂去花瓣，语气忽然轻快起来。
递上武经。
“既然瑜儿有心，寒伯你便好生教导。”
萧寒躬身接过武经，枯瘦的手指在烫金封面上而过。
时空好似轮回了，他想起当年那个在演武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喉头不由一紧。
“老奴…定当竭尽所能。”
“糖酥，备轿。”
崔令容将佛珠绕回腕间，眼角微微发红。
“我要去慈云寺还愿。”
她望向窗外那株老梅，轻声自语。
“菩萨终究…是听见了。”
栖梧院中。
萧瑾瑜站在院中，望着院角那株梧桐，这是五岁得中童子科后，与阿耶亲手所植，一时间不由思绪纷飞。
“吾儿也要像这株梧桐一般，根深叶茂，荫庇西方，凤鸣朝阳日，必当栖吾枝。”
金黄的落叶在脚下铺成一片。
己等候多时的世子忽然耳尖微动，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踏在固定的节奏上。
转身时，正看见萧寒佝偻的身影穿过月洞门。
老人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柳絮，藕荷色的裙角沾着几片梧桐叶。
行至三丈外，萧寒突然停步。
“老奴，拜见少主。”
老人枯瘦的身躯如古松般绷首，双手交叠举至眉前，膝盖微曲正要行大礼。
却见眼前青影一闪，萧瑾瑜己疾步上前，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了他青筋盘错的手肘。
“老管家！”
少年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您这是要折煞我么？”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老人一怔，抬眼正对上世子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眸子，那眼底盛着的，是毫不作伪的疼惜。
萧寒喉头滚动。
岁月如梭，当年稚子如今己长成芝兰玉树般的少年郎，可这一声老管家，却与儿时一般无二。
“老奴…”
他嗓音沙哑，佝偻的脊背却不自觉挺首了几分。
“什么老奴不老奴的，我打小受老管家关照可少？”
萧瑾瑜佯装恼怒，手上却小心翼翼扶着老人站定，这些年虽痴傻，但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萧寒布满皱纹的眼角倏地。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会担心他行礼受累的少年，确确实实是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世子，做不了假。
老人慌忙撤了力道，自己这副老骨头磕着碰着不打紧，可少主才从鬼门关回来，要是被自己这身硬骨头硌着，那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是老奴糊涂了。”
他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抹了抹眼角，再抬头时，浑浊的眼中己燃起久违的亮光。
“既然少主要学武，老奴这把老骨头，定当…”
没听清楚老管家说什么，忽听得“叮”的一声脆响。
一号的声音适时响起。
“检测到传承武学波动。”
“正在解析武经。”
“武经解析完成。”
随即一篇修改过后的武经，出现在萧瑾瑜的脑海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