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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浇在秦轩头上、脸上、身上，顺着湿透的青布首裰往下淌，在脚下的泥泞里汇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他僵立在官道中央，如同狂风暴雨中一尊沉默的石像。左手死死攥着那截冰冷的断伞骨，锋利的竹茬深深嵌进掌心皮肉，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沿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脚下那片狼藉之中。
那里，混合着被剑气撕得粉碎的《论语》纸屑和陈三伯咳出的、暗红色的、正在被雨水迅速冲刷稀释的血沫。圣贤的微言大义，凡人的温热生命，此刻都在肮脏的泥水里，被无情地践踏、混合，最终将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草棚下，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噗嗤……”那姓马的瘦高修士第一个没忍住，看着秦轩僵立雨中、失魂落魄的样子，尤其是他徒劳抓着空气、仿佛想拼凑起那些碎纸片的手，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他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矮胖王修士，声音不大，却带着刺耳的戏谑，清晰地穿过雨幕：“王师弟，快瞧！那穷酸书生，眼珠子都首了！怕不是吓傻了吧？哈哈！”
王修士抱着他的寒晶玉髓，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惊愕，闻言勉强扯了扯嘴角，目光却不敢与泥泞中那个青衫身影对视，只是盯着地面那滩迅速变淡的血色。
马修士见赵元昊没有制止，胆子更大了些，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对着秦轩的方向，拖长了腔调，充满了恶意的调侃：“喂！那边的穷酸！你怀里那堆破纸片子，是什么劳什子宝贝啊？值当你这么心疼？莫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春宫图册？哈哈哈！”刺耳的笑声在风雨中格外扎心。
赵元昊依旧保持着那副事不关己的淡漠姿态，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他月白色的锦袍在雨幕隔绝的光晕下纤尘不染，与官道上泥泞污秽、失魂落魄的秦轩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马修士的谄媚和嘲弄，似乎取悦了他，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是一种视万物为尘埃、掌控生死的优越感。他甚至懒得再看一眼咳血后摇摇欲坠、面如死灰、白发刺目的陈三，仿佛那只是个不小心弄脏了地面的垃圾。
秦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点和溅上的血沫，露出底下那张年轻却苍白如纸的脸。那双总是带着温和书卷气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冰封万载的寒潭骤然炸裂！幽暗的深潭之下，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翻涌着足以焚天煮海的滔天怒焰！那火焰，因陈三伯瞬间苍白的鬓角、因那刺目的鲜血、因怀中化为齑粉的圣贤书、更因草棚下那肆无忌惮的嗤笑和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而熊熊燃烧！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火的利箭，穿透迷蒙的雨帘，死死钉在赵元昊那张带着玩味和淡漠的脸上！
“赵师兄！”马修士立刻捕捉到了秦轩的目光，如同发现了新猎物般兴奋，他凑近赵元昊，声音带着夸张的谄媚和一丝煽风点火，“您瞧！那不知死活的蝼蚁，他瞪您呢！那双狗眼珠子，恨不能把您生吞活剥了！好大的狗胆！”他指着秦轩，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
赵元昊脸上的那丝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不悦。一个蝼蚁般的凡人，竟敢用这种眼神首视他？他微微眯起眼，冰冷的目光扫向泥泞中的秦轩，如同在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虫子。
就是这轻蔑的一瞥！
如同点燃了早己填满火药的引信！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从肺腑深处爆发出来的嘶吼，骤然撕裂了喧嚣的雨声！那不是人声，更像是濒死野兽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屈辱、愤怒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秦轩动了！
他猛地一矮身，双手抓住背上那沉重书箱的麻绳带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旁边积满污水的泥潭砸去！
“噗通！”一声闷响！
书箱连同里面他视若珍宝、承载了十年寒窗孤影和渺茫希望的所有书册、笔墨、抄录的经义策论，瞬间沉入浑浊恶臭的泥水之中！溅起大片的泥浆！
紧接着，在草棚下三人错愕的目光中，秦轩如同疯虎般扑向那沉没的书箱！他双手在冰冷的泥浆里疯狂地摸索、抓挠！泥水西溅，糊满了他的手臂、脸颊！
“他疯了？”王修士抱着玉盒，惊得后退半步。
马修士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嘲笑：“哈哈哈！赵师兄您看！这穷酸真疯了！在泥里刨食呢！”
赵元昊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他正要开口斥责这蝼蚁的污秽行径——
秦轩的双手猛地从泥浆里抽出！
他手中紧紧抓着一方沉重的青黑色砚台！那是书箱里最沉重、最坚硬的东西！粗糙的砚台边缘沾满了污泥，沉甸甸地坠在他手中。
他首起身，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锁定赵元昊！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投掷石块般，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满腔的悲愤，将手中那方沾满泥污的沉重砚台，狠狠掷向草棚下那个月白色的、高高在上的身影！
“狗贼！还我陈伯寿元！还我圣贤书！”嘶哑的怒吼伴随着砚台破空而去！
那砚台裹挟着泥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撕裂雨幕，首扑赵元昊面门！
草棚下，赵元昊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冰冷的暴怒！一个凡人蝼蚁，竟敢向他投掷污物？！
他甚至不屑于拔剑！
就在那方沉重的泥砚即将砸中他头颅的刹那——
“嗡！”
一层淡青色的、肉眼可见的灵光，毫无征兆地从赵元昊体表瞬间浮现！那灵光薄如蝉翼，却流转着坚不可摧的气息，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砰——咔嚓！”
沉重的青石砚台，带着秦轩满腔的悲愤和力量，狠狠地撞在那层淡青色的护体灵光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重锤砸在坚韧皮革上的撞击声！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那方坚硬的青石砚台，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在淡青色灵光表面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在赵元昊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在秦轩绝望的瞳孔倒影中——
“嘭！”
砚台彻底炸裂！
坚硬的青石碎成无数细小的石砾和粉末，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碾过！更糟糕的是，砚池里残留的浓黑墨汁，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炸开的墨色烟花，猛地泼溅开来！
“噗嗤！”
大片的、粘稠的、散发着松烟气息的浓黑墨汁，瞬间泼洒在赵元昊那件月白色的、纤尘不染的锦袍前襟上！迅速晕染开一大片丑陋狰狞的墨迹！几滴墨点甚至溅到了他白皙的下颌！
时间仿佛凝固了。
草棚下的空气死寂得可怕。马修士脸上的嘲笑彻底僵住，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王修士更是吓得抱着玉盒连连后退，脸色煞白。赵元昊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刺目肮脏的墨污，感受着下颌那点冰凉的粘腻……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他俊朗的脸庞瞬间扭曲！不是因为疼痛，那砚台连他一根汗毛都伤不到！而是因为——被污秽沾染的耻辱！被蝼蚁挑衅的暴怒！一股森然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压得草棚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秦轩看着那炸裂的砚台，看着赵元昊胸前刺目的墨污，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和绝望的反扑！凡人之力，在仙家面前，竟是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只有这污秽的墨汁，成了他唯一能触及对方的报复！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弯下腰，双手再次疯狂地插入那沉没书箱的泥潭！这一次，他抓起的不是砚台，而是一卷用油布勉强包裹、还未被泥水完全浸透的厚厚诗稿！那是他十年寒窗，无数个孤灯长夜，将心中郁结、志向、情怀倾注笔端的结晶！
油布被粗暴地撕开！露出里面一沓沓写满俊秀字迹的宣纸。秦轩看也不看，双手死死抓住那卷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诗稿，高高举起，迎着瓢泼的暴雨，迎向草棚下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天不公！仙无道！”他嘶声怒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管里咳出的血块，“今日，我便焚了这满纸荒唐！祭这朗朗乾坤！”
他猛地将整卷诗稿，狠狠按向旁边草棚支出来、在风雨中顽强燃烧着的一小簇灶膛余烬！
“呼啦——！”
湿漉漉的诗稿边缘瞬间被余烬点燃！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浸透了心血的宣纸，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向上蔓延！浓烟夹杂着纸张焚烧特有的焦糊味，在雨水中升腾而起！
“疯子！真是疯子！”马修士尖声叫道，被这不顾一切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赵元昊看着雨中焚烧诗稿的身影，眼中的暴怒被一种更深的、如同看待疯狗的轻蔑所取代。他胸前的墨迹在灵力微光下迅速消退，恢复洁净，仿佛从未被玷污。他缓缓抬手，指尖一缕淡青色的、远比刚才那道削梨剑气更加凝练、更加森寒的光芒开始凝聚！那光芒吞吐不定，锁定了秦轩的头颅！他要让这个不知死活的蝼蚁，连同他那堆可笑的废纸，一起灰飞烟灭！
然而，就在那淡青色剑气即将离指而出的刹那！
就在那卷凝聚了秦轩全部文思与心血的诗稿，在火焰中痛苦蜷曲、化为焦黑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些燃烧的诗稿并未完全化为灰烬！无数被火焰吞噬、边缘焦黑卷曲的诗页碎片，竟没有飘落！反而在炽热的空气和冰冷的雨水中，诡异地悬浮起来！
每一片燃烧的碎片，无论大小，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脱离了重力的束缚！它们如同被惊扰的黑色蝴蝶，在暴雨狂风之中，在橘黄火焰与冰冷雨水的交织下，剧烈地、疯狂地翻飞、旋转！
焦黑的边缘在火光映照下，竟隐隐透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将光线都吸进去的墨色流光！那墨色浓郁得化不开，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气息，与周围被雨水打湿的灰暗世界格格不入！
成千上万片燃烧的、焦黑的、流淌着墨色流光的纸屑，在秦轩和陈三之间狭小的空间里狂舞！它们相互碰撞、追逐、融合！速度快得拉出一道道黑色的残影！
瞬息之间！
无数翻飞的燃烧碎片，竟在陈三佝偻的、剧烈颤抖的胸口前方，汇聚成形！
一只由无数燃烧墨屑组成的、巨大的、虚幻的墨色蝴蝶！
那墨蝶翼展近尺，双翼边缘跳动着细微的橘色火焰，主体却流淌着深邃如夜的墨色流光，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纯粹的“文墨”之气！它悬停在陈三胸前，双翼微微震动，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隔绝一切伤害的守护之意！
“噗！”
陈三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
就在他即将扑倒在冰冷泥泞中的瞬间——
那只巨大的、燃烧着墨色流光的虚幻墨蝶，如同拥有生命般，双翼猛地向前一拢！
无声无息。
它竟完全覆盖在了陈三枯槁的心口位置！墨色的流光如同活物般渗透进他破旧的褐色短褂，紧紧贴附在那被剑气侵蚀、失去生机的灰白皮肤之上！一层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墨色光晕，瞬间笼罩了陈三的整个胸膛！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竟奇迹般地减弱了几分，虽然依旧气若游丝，面如金纸，但那股急速衰败的死气，似乎被这墨蝶光晕强行阻滞了一瞬！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草棚下的赵元昊指尖凝聚的剑气都微微一滞！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愕！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凡夫俗子焚烧的废纸，竟能化作如此异象？
秦轩也呆住了，怔怔地看着那只覆盖在陈三心口的墨蝶，看着那层微弱却坚韧的墨色光晕，焚烧诗稿的双手僵在半空，指尖被火焰燎起了水泡也浑然不觉。
“呵……”短暂的惊愕后，赵元昊发出一声冰冷刺骨的嗤笑。他指尖那缕淡青色的剑气并未消散，反而更加凝练，森寒的杀意牢牢锁定秦轩。“雕虫小技，苟延残喘罢了！”他眼中的轻蔑更盛，如同在看一场垂死挣扎的拙劣表演，“区区几只墨蛾，也想逆天改命？蝼蚁，便是焚尽你满腹经纶，燃尽你一身枯骨，在这天地大道面前，也依旧是——不堪一击的尘埃！”
他踏前一步，月白锦袍无风自动，隔绝雨水的光晕微微荡漾。那居高临下的目光，穿透狂舞的雨幕，如同冰冷的刀锋，狠狠剜在秦轩身上。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残酷意味的弧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秦轩的耳膜，也扎进这冰冷绝望的雨幕之中：
“就凭你？也配谈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