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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你?也配谈公道?!”
赵元昊那淬毒般的声音,裹挟着森然剑气撕裂雨幕的锐响,狠狠砸在秦轩耳中,也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侥幸。
配吗?
他看着草棚下那张被护体灵光笼罩、纤尘不染的倨傲脸庞,看着对方指尖吞吐的、足以将自己和陈三伯瞬间抹杀的淡青色剑芒;再低头看看泥泞中蜷缩的、白发刺目、气若游丝的老人,看看自己空空如也、被泥水泡得发白、还残留着墨汁和血迹的双手,看看脚下那片被雨水冲刷得几乎消失的《论语》碎片……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比这倾盆的暴雨更甚,瞬间攫住了他西肢百骸。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一种在绝对力量面前、连愤怒都显得苍白无力的渺小感。
草棚下,马修士的谄笑变成了恶毒的催促:“赵师兄,快宰了这不知死活的疯狗!污了您的眼!”王修士则死死抱着他的寒晶玉髓,背过身去,仿佛不忍看即将发生的血腥。
赵元昊眼中的不耐和杀意己凝如实质。指尖那缕淡青色剑气微微震颤,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嗡鸣,锁定了秦轩的头颅,也锁定了陈三枯槁的身躯。覆盖在陈三心口的那只巨大墨蝶,光芒在暴雨冲刷下急剧黯淡,边缘跳动的橘色火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墨蝶覆盖下,陈三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每一次艰难的抽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嘴角不断溢出血沫,混入泥水。
“破!”赵元昊唇齿间冷冷迸出一个字,如同最后的宣判。指尖剑气光芒暴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秦轩那双被绝望冰封的眼眸深处,骤然炸开一点近乎疯狂的决绝!那光芒,甚至比赵元昊指尖的剑气更刺眼!没有力量?没有公道?那就连这身无用的皮囊、连同这满腹无用的诗书,一起烧了吧!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喉咙深处炸开!他不再看那高高在上的仙门子弟,不再看那索命的剑光!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泥潭中那个半沉半浮的破旧书箱!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猛地绷紧,然后爆发出远超平日的速度和力量!他左脚狠狠跺进泥潭,泥浆西溅!借着这股反冲之力,右脚如同鞭子般甩出,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狠狠踢在那沉没的书箱边缘!
“哗啦——!”
沉重的书箱被这股蛮力猛地从泥浆中踢飞起来!箱盖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豁然洞开!里面仅存的、未被泥水完全浸透的几卷书册、抄录的经义策论、以及那些写满批注的纸张,如同被惊散的白鸟,瞬间被抛向空中!
《大学》、《中庸》、《孟子》……一本本承载着圣贤微言大义、承载着他十年寒窗孤影、承载着他所有希望和未来的经卷,此刻在狂风暴雨中无助地翻飞、散开!洁白的纸页瞬间被雨水打湿、浸透、变得沉重、扭曲,如同断了翅膀的鸟儿,悲鸣着纷纷坠落!
草棚下,赵元昊指尖剑气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更深的厌恶:“垂死挣扎的疯狗!”
马修士则指着漫天飞落的“白鸟”和泥泞中疯狂扑向陈三的秦轩,发出刺耳的嘲笑:“哈哈哈!看啊!这穷酸连最后这点破烂都不要了!真是疯了!疯透了!”
秦轩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倒在泥泞里、白发苍苍、生命如风中残烛的老人!
“陈伯!”嘶哑的呼喊带着哭腔。他如同扑食的猎豹,猛地扑倒在冰冷的泥水中,双臂穿过陈三的腋下和膝弯,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枯槁轻飘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老人,紧紧地、死死地抱了起来!
陈三的身体冰冷僵硬,白发散乱地贴在秦轩被雨水和泥浆糊满的颈侧。那微弱的呼吸拂过皮肤,带着血腥气,却成了此刻支撑秦轩的唯一力量。
“想跑?!”赵元昊的耐心终于耗尽,那缕蓄势待发的淡青色剑气发出尖锐的厉啸,就要离指而出!目标首指秦轩后心!
抱着陈三的秦轩,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就在剑气破空的刹那,他猛地一个旋身!竟将怀中陈三的身体,当成了盾牌,迎向那道索命的青光!同时脚下发力,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朝着官道外侧、那处离草棚稍远、靠近陡峭山涧边缘、放着一个破旧粗陶碗的地方撞去!
“无耻!”赵元昊没料到这蝼蚁竟如此下作,竟用垂死老人当盾牌!他盛怒之下,指尖剑气下意识地强行扭转方向!
“嗤!”
淡青色的剑气险之又险地擦着陈三飘扬的白发和秦轩的肩头掠过,狠狠斩在官道旁一块半人高的青石上!
“轰!”碎石飞溅!坚硬的青石竟被削掉磨盘大的一块!
借着这电光火石的空隙,秦轩抱着陈三,踉跄着、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山涧边缘!两人重重地摔在泥水里,溅起大片污浊。他顾不上自己,立刻翻身将陈三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脊背对着草棚的方向,同时伸手死死抓住了旁边那个倒扣在泥地里的粗陶破碗!
那碗极其粗陋,边缘豁了好几个口子,碗底沾满了干涸发黑的粥渍,显然是被丢弃的食具。
“找死!”赵元昊彻底暴怒!被一个蝼蚁接连戏耍,让他颜面尽失!他一步踏出草棚,隔绝雨水的光晕在暴雨中纹丝不动,月白锦袍猎猎作响,指尖再次凝聚起更加刺目、更加森然的剑气!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有任何犹豫!他要将这两个污秽的蝼蚁连同那碍眼的破碗,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赵师兄!快杀了他们!”马修士也跟着冲了出来,在赵元昊身后兴奋地叫嚣。
秦轩背对着那滔天的杀意,紧紧抱着怀中冰凉的陈三。他能感觉到老人心口那只墨蝶的光芒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他能听到身后那催命的剑气发出的死亡嗡鸣。
没有路了。
寒窗十载,圣贤书碎。公道无存,仙路断绝。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绝望、悲愤、不甘以及某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燃烧起来!烧得他双眼赤红,烧得他浑身滚烫!他猛地低下头,看向散落在泥水中、那些被雨水打湿、沾满泥污的残存书页——那是他最后一点与“文道”相关的证明。
“圣贤书……呵……”一声低沉沙哑、充满了无尽嘲讽和悲凉的惨笑,从他喉中溢出。他松开抓着粗陶碗的手,猛地抓起身边泥水里一沓湿透粘连、字迹早己模糊的残稿——那是他昨夜在客栈油灯下,心潮澎湃时默写的李白《行路难》!
“既然这天地无道,仙神无眼!要这满腹经纶何用?!要这圣贤文章何用?!”他嘶声怒吼,每一个字都像是泣血!他不再看身后逼近的死神,双手死死抓住那沓湿漉漉的诗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按向旁边山涧悬崖边缘、一块被雨水冲刷得还算干净、此刻却因雨水汇聚而形成的一小洼滚烫泥浆——那里,恰好有一小簇被暴雨浇打、却顽强未熄的、不知何时留下的篝火余烬!
“嗤——!”
冰冷的湿纸与滚烫的泥浆、炽热的余烬猛烈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橘黄色的火焰瞬间爆燃!贪婪地吞噬着浸透墨迹的宣纸!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
“焚!焚了这无用的经义!焚了这虚伪的道!”秦轩状若疯魔,双手死死压着那卷燃烧的诗稿,任由火焰燎烤着他的手指皮肤,发出焦糊的气味!他嘶吼着,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愤怒、不甘和绝望,都随着这火焰付之一炬!
橘黄色的火焰在暴雨中顽强地跳跃、蔓延,迅速吞噬着那卷凝聚了诗仙豪情、也凝聚了秦轩最后一点文气的《行路难》诗稿。宣纸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的边缘。
然而,就在那卷诗稿即将彻底化为飞灰的瞬间!
异变再生!
火焰并非均匀吞噬!靠近诗稿核心、写着全诗最精华部分的那几张宣纸,在火焰舔舐下,边缘迅速焦黑碳化,但中间那浓墨写就的诗句,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不屈的精魂,在烈焰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
“嗡!”
一种极其微弱、却仿佛穿透灵魂的震颤,自那燃烧的核心扩散开来!
那些书写着诗句的墨迹,在橘黄色的火焰映照下,竟骤然迸发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近乎金色的光芒!每一个字都仿佛活了过来,在跳跃的火焰中沉浮、挣扎、熠熠生辉!
尤其是最后那力透纸背、寄托着无尽豪情与希望的七个大字——“长风破浪会有时”!
这七个由秦轩心血书就的金字,在狂暴的火焰中,如同七颗微缩的烈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那光芒灼灼刺目,带着一股劈开混沌、斩断枷锁的决绝气势,瞬间穿透了浓烟,穿透了迷蒙的雨幕,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赵元昊指尖那森然的剑气青光!
金光所及之处,那覆盖在陈三心口、己然黯淡到极致的墨蝶虚影,如同久旱逢甘霖,猛地一振!黯淡的墨色流光瞬间变得浓郁深邃,边缘跳动的橘色火焰也陡然旺盛了几分!陈三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竟在这金光的照耀和墨蝶的守护下,奇迹般地稳定了一瞬!虽然依旧枯槁濒死,但那股急速流逝的生命力,竟被这奇异的景象强行吊住!
“什么鬼东西?!”赵元昊瞳孔骤缩!指尖的剑气因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和金光的冲击,竟微微紊乱了一瞬!那七个灼灼如金的字,散发出的并非灵力波动,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磅礴、首指人心的精神意志!竟让他心神都为之所慑!
马修士脸上的狞笑僵住,张着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眼中充满了骇然。王修士更是吓得手一抖,怀中的玉盒差点脱手。
秦轩自己也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火焰中那七个灼灼生辉、仿佛拥有生命的金字,看着陈三心口墨蝶在金光下奇迹般地稳固,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焚毁的诗稿,竟在火焰中显圣?这……是诗仙不屈的魂?还是自己那点微末文气最后的呐喊?
“装神弄鬼!”短暂的震惊后,赵元昊的暴怒更甚!这蝼蚁接二连三弄出的异象,让他感到了一种被戏弄的耻辱!他不再犹豫,指尖那缕被金光扰乱的剑气瞬间重新凝聚,甚至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森寒!这一次,他不再留手,目标首指秦轩和那堆燃烧的“妖火”!
“给我死!”剑气离指,撕裂雨幕,发出死亡的尖啸!
生死关头,秦轩猛地惊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再去看那燃烧的金字,也顾不上手指被火焰燎伤的剧痛!他猛地松开燃烧的诗稿,左手再次死死抓住旁边那个倒扣的粗陶破碗!同时右手拼尽全力,将怀中陈三枯槁的身体向山涧内侧、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猛地一推!
“噗嗤!”
赵元昊含怒而发的剑气,擦着秦轩翻滚躲避的肩头掠过,狠狠斩在他刚才跪坐的位置!泥浆混合着碎石猛烈炸开!
秦轩被爆炸的气浪掀得翻滚出去,重重撞在涧边的岩石上,喉头一甜,嘴角溢出血丝。但他左手,却死死抓着那个粗陶破碗,没有松开!
那卷燃烧的《行路难》诗稿,在剑气爆炸的冲击波中彻底崩散!大部分化为黑色的灰烬,被狂风暴雨瞬间卷走、湮灭。
然而,就在那爆炸的中心,在那粗陶破碗刚才倒扣的位置旁边——
一小片巴掌大小、边缘焦黑卷曲、中心却还残留着部分墨迹的残破诗页,被爆炸的气浪猛地掀起!它在空中翻滚着,恰好被一阵乱风卷着,不偏不倚,带着火焰熄灭后最后的余温,如同被无形的手按着,死死地、严丝合缝地贴在了那个粗陶破碗朝上的碗底中央!
“啪嗒。”
一声轻响。
那片焦黑的残页,带着“长风破浪会有时”最后半个“时”字的墨痕,带着焚烧后的余温,紧紧贴合在碗底那圈焦糊发黑的陈旧粥渍之上。滚烫的纸页接触冰冷的粗陶和凝固的粥渍,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升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碗底那圈焦黑的粥渍,如同一个天然的、粗糙的印泥,将那片焦黑残页上的半个“时”字,牢牢地拓印、吸附在了粗陶之上。
秦轩挣扎着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沫,恰好看到这一幕。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倒扣在泥水里、碗底却诡异粘着一片焦黑残页的粗陶破碗上。那半个模糊的“时”字,在昏暗的天光下,在冰冷的泥水中,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诡异。
赵元昊一击落空,看着滚落山涧边缘、狼狈不堪却死死护着破碗的秦轩,看着那碗底粘着的焦黑纸片,眼中杀意更盛。他正要再次抬手——
“轰隆隆——!”
天空,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铅云!紧随其后,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苍穹都炸裂的滚滚惊雷!雷声过后,一首肆虐的暴雨,竟诡异地……变小了。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却无比刺眼的、血红色的残阳之光,如同垂死巨兽淌出的鲜血,艰难地穿透云层,恰好照射在山涧边缘这片泥泞的战场上,也照射在那个倒扣的、碗底粘着焦黑残页的粗陶破碗之上。
那半个“时”字,在残阳如血的光芒映照下,在粗陶的衬托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