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狠狠抽打在陈林布满冻疮的脸上。他佝偻着背,将怀里的小梅又往那件破旧漏风的棉袄里裹紧了几分。脚下的积雪没过了膝盖,每拔出一条腿都耗尽力气。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原,灰蒙蒙的天幕低垂,仿佛要将这渺小的兄妹二人彻底吞噬。
绥芬河边境小站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己是三天前。在冰冷刺骨、弥漫着牲畜粪便和机油味的棚车里熬过地狱般的五天五夜后,他们趁着深夜列车减速过站时跳车,一头扎进了这片陌生的、仿佛凝固在时间之外的北国荒原。怀里那个染血的油布包裹,如同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滨江的血债和那本足以致命的账本。他甚至不敢打开查看,只是将它深埋在贴身衣物最里层,用体温焐着,也焐着那渺茫得近乎绝望的复仇火种。
“哥……冷……”怀里的小梅发出微弱的呓语,小脸冻得青紫,嘴唇毫无血色。陈林的心像被狠狠揪住。他身上所有的钱在绥芬河站外的小饭馆换了两碗最便宜的高粱米粥和几个冻得梆硬的窝头后,己经所剩无几。饥饿和严寒如同跗骨之蛆,正一点点吞噬着他们最后的生命力。他必须立刻找到落脚点,找到食物和热源,否则小梅撑不过今晚!
凭借着父亲模糊记忆里的只言片语——“临江县……靠山屯……林业局家属区……二姑姥爷……好像姓王……”——陈林在风雪中跋涉了大半天,终于在黄昏时分,视野尽头出现了几缕歪歪扭扭的炊烟。那是一个依山而建、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小屯子,几十座低矮的泥坯房如同散落的黑点,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渺小寂静。
靠山屯。
希望如同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陈林心底艰难地重新燃起。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小梅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点人间烟火挪去。
屯子口歪斜的木牌坊下,一个裹着厚厚羊皮袄、抄着手的老汉正眯着眼看雪。陈林踉跄着走到近前,嘶哑着嗓子问道:“大爷……劳驾,打听个人……林业局王老爷子……王……王守田?早些年从鲁东闯关东来的……”
老汉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陈林兄妹几眼,尤其在陈林脸上那道在火车上被铁片划破、尚未愈合的狰狞伤口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怀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梅,吧嗒了一下嘴里的旱烟袋,慢悠悠道:“王瘸子?早些年是在贮木场看仓库……喏,屯子最东头,门口有棵歪脖子老榆树那家就是。”他顿了顿,看着兄妹俩的狼狈相,叹了口气,“这大雪泡天的……造孽哟……他一人儿住,腿脚还不好,你们……唉,去吧去吧。”
王瘸子?二姑姥爷?陈林的心沉了沉,顾不上细想,道了声谢,抱着小梅朝着屯子东头艰难走去。
那棵光秃秃的歪脖子老榆树在风雪中如同狰狞的鬼爪。树旁是一座低矮得几乎陷进雪里的泥坯房,纸糊的窗户透出一点昏暗摇曳的光。陈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和巨大的羞耻感——投奔一个素未谋面、甚至可能早己遗忘这门亲戚的落魄老人,无异于乞讨。
他抬起冻得麻木的手,敲响了那扇糊着厚厚防风棉帘的木门。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苍老、沙哑且带着浓重鲁东口音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和什么东西在地上划过的摩擦声。
门帘被掀开一条缝。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庞露了出来。老人很瘦,背佝偻得厉害,一只裤管空荡荡地挽着,露出里面木质的假肢。他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门外雪人般的兄妹俩。
“二……二姑姥爷?我是林子,陈大山家的林子……这是我妹妹小梅……”陈林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边缘的希冀,“我们从滨江来……家里……家里出事了……实在没活路了……”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巨大的屈辱和连日来的恐惧压力瞬间将他击垮,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冰碴滚落下来。
王守田(王瘸子)脸上的警惕瞬间被愕然取代,随即是浓重的疑惑和难以置信。他眯起眼,借着屋内昏黄油灯的光线,仔细辨认着陈林那张布满苦难痕迹、却依稀能找到几分老陈家轮廓的脸。他沉默着,没有说话,那条木腿在地上不安地摩擦着。
时间仿佛凝固。风雪更大,拍打着门框。
就在陈林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几乎要彻底绝望时。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彻底拉开了。
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味、柴火烟气和陈旧被褥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
“进来吧……唉……”一声沉重而复杂的叹息,伴随着木腿拖地的摩擦声,老人佝偻着背,艰难地让开了门,“先……先进来暖和暖和……这冰天雪地的……”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最初的疏离,多了几分属于长辈的、粗粝的叹息和无可奈何的接纳。
这一声“进来吧”,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亮起的微光,瞬间驱散了陈林心中那几乎要冻结灵魂的绝望!他喉咙一哽,抱着小梅,几乎是踉跄着扑进了那扇代表着生的希望的门槛!
屋子很小,很破旧。泥土的地面坑洼不平,墙壁被烟火熏得黝黑,家具只有一张破炕桌,两把快散架的椅子,和一个巨大的、几乎占了一面墙的土炕。土炕烧得滚烫,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王守田摸索着点亮了炕桌上那盏更亮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看清了陈林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和小梅冻得发紫的小脸,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惜。他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地拖着他的木腿,从炕尾一个破旧的木柜里翻腾出一块己经看不出原色、但还算厚实的粗布,又从一个瓦罐里倒出小半碗浑浊的液体(似乎是自制的土烧酒)。
“把娃放炕上……捂捂……”他把粗布递给陈林,指着滚烫的炕头,“这点酒……你擦擦脸……伤口别冻烂了……”
陈林颤抖着接过那块带着老人体温和浓烈烟味的粗布,小心翼翼地把小梅放在滚烫的炕头,用布紧紧裹住。小梅接触到温暖,身体本能地蜷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看着陈林用那浑浊的土烧酒咬着牙擦拭脸上冻裂的伤口,疼得身体微微抽搐却不吭一声的样子,老人又叹了口气,拖着他的木腿走到墙角一个破瓦盆旁,掀开盖子,里面是半盆凝固的、灰白色的猪油和几块冻得硬邦邦的苞米面饼子。
“没啥好东西……凑合垫垫肚子……”他用粗糙的手指抠出一块凝固的猪油,掰开一块硬饼子,把猪油抹在上面,又放在炕沿边一个破铁碗里架着,借着土炕的余温慢慢烤着。“娃也吃点……热乎的……”
油脂在温暖下渐渐融化,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肉腥和焦糊的香气。这香气对于几天来只靠硬窝头和高粱米粥果腹的陈林和小梅而言,无异于天堂的味道。
陈林捧着那块抹了猪油的烤饼,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烫着他的掌心。他看着小梅在温暖中渐渐恢复血色,小口小口地啃着老人递过来的另一小块饼,他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二姑姥爷……谢……谢谢……”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沉重的一句。
王守田坐在炕沿上,默默地看着兄妹俩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粗糙的食物,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沉默。他没有去追问滨江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他们是怎么来的,更没有去看陈林那贴身藏着、隐隐透出血迹轮廓的包裹。活了快一辈子,在这苦寒之地挣扎求存,他见过太多苦难,也懂得有些伤疤,只能等它自己慢慢结痂。
“谢啥……一家人……”他吧嗒了一下早己熄灭的旱烟袋,声音低沉,“这旮旯……别的没有……一口热乎饭,一张热炕头……管够。先……安心住下吧……” 他用木腿轻轻敲了敲地面,像是敲定了某种宿命的安排。
窗外,北风依旧在凄厉地咆哮,卷起漫天雪沫,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灰白之中。但在这座低矮破败泥坯房里的土炕上,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下,逃亡路上那几乎冻僵的灵魂,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足以支撑生命继续燃烧的暖意。冰封的荒原上,第一簇微弱的火种,在绝望的灰烬中,艰难地、顽强地重新燃起。生存,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浸透了猪油香味的烤饼和滚烫土炕带来的真实触感。陈林知道,他和小梅活下来了,在这片陌生的北国冻土上,暂时有了一个喘息的角落。复仇的火焰,深埋在心底;而活下去、让妹妹活下去的信念,在这一刻,比那账本更加沉重地烙印在他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