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市管所孙干事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死死钉在陈林和李秀芳身上。“布票呢?拿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冻结了周围所有的嘈杂。
孙富贵和他婆娘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恶毒,如同两条吐信的毒蛇。孙二狗更是挑衅地冲着陈林咧嘴一笑。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眼神复杂,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避之不及的疏远。刚刚掏出钱准备买喇叭裤的小青年,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缩回了手,钞票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
李秀芳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将她彻底吞噬。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陈林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陈林的大脑在巨大的恐惧压力下反而陷入了高速运转后的短暂空白。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怎么办?承认黑市买布票?立刻就会被扣上“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的帽子拖走,缝纫机被没收,李秀芳一家彻底坠入深渊!否认?说布料是捡的?鬼才信!孙干事那双鹰眼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疑点!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在滚油里煎熬。孙干事冰冷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审视,手指不耐烦地在登记簿上敲击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孙干事!孙干事!等等!误会!纯属误会!”一个急切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人群外围响起。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半旧蓝色中山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奋力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他气喘吁吁,眼镜片上都蒙了一层白雾。
“吴……吴教授?”孙干事看到来人,脸上的严厉神色明显缓和了几分,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您怎么在这儿?”
吴教授?陈林猛地看向来人,心脏狂跳!他记得这个人!是临江县高中教书的吴老师,听说以前是省城大学的教授,因为某些原因下放到这里教书,学问很大,在县里很受人尊敬。
“哎呀,孙干事,我来买点年货,刚好路过。”吴教授喘匀了气,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陈林和李秀芳,最后在那堆蝙蝠衫和喇叭裤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和欣赏。他转向孙干事,语气恳切:“孙干事,这两位同志我认识!他们不是投机倒把!这布料……是有来路的!”
“哦?吴教授您认识?什么来路?”孙干事狐疑地看着吴教授。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包括孙富贵,脸上的得意凝固了,眼神变得惊疑不定。
吴教授略微沉吟,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落在陈林身上,带着一丝鼓励的暗示。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是这样,孙干事。前些日子,县里不是响应省里号召,鼓励集体副业,支持待业青年自谋出路吗?县中学积极响应,正愁没有合适的项目。这位小陈同志,还有李秀芳同志,他们是靠山屯的,找到学校,提出想利用自己会缝纫的手艺,用一些……嗯……回收的、本来可能要废弃的布头布角,做些实用的东西,比如……劳保用品什么的,为集体创造点微薄价值,同时也解决点个人的生活困难。学校觉得这是好事,符合政策精神,就口头表示了支持,鼓励他们试试看。”
回收的废弃布头?集体副业?待业青年自谋出路?政策支持?吴教授这一番话,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巧妙地嵌入了当下最“正确”的词汇!既解释了布料的来源(废弃回收,模糊处理布票问题),又上升到了“响应号召”、“集体副业”的高度,甚至还拉上了县中学这面大旗!
孙干事愣住了,眉头紧锁,显然在急速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孙富贵更是目瞪口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政策上的事情,他一个倒腾山货的,哪里搞得清楚?他只知道吴教授是县里有名的文化人,说话分量很重!
吴教授不给孙富贵插话的机会,他上前一步,拿起摊位上那件被雪球砸脏的藏青色蝙蝠衫,指着它独特的款式,继续对孙干事说: “孙干事您看,这就是他们的试验品。虽然用的料子是回收的,但心思巧啊!这设计很大胆,打破了常规,解放了身体束缚(他巧妙地避开了‘时髦’这种敏感词),我觉得非常有创新精神!年轻人穿这个,干活是不是更利索?精神面貌是不是更昂扬?这不正是咱们提倡的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吗?当然,工艺上还很粗糙,需要改进。但这方向,我认为是值得鼓励的!” 吴教授一番话,硬生生把奇装异服拔高到了“创新精神”和“积极生活态度”的政治高度!
孙干事看着吴教授手中那件“创新”的蝙蝠衫,又看看陈林那张虽然年轻却透着坚毅的脸,再看看吴教授言之凿凿、引经据典的样子……上头最近确实在提搞活集体经济、鼓励待业青年谋出路……这帽子扣下来,他一个小小的市管干事,还敢深究吗?真要把人抓了,万一传到县里领导耳朵里,说他打击青年创业积极性,这责任谁担?
孙干事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几下。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孙富贵,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最终,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板着脸对陈林和李秀芳说: “既然是响应号召,搞集体副业试点,那就好好搞!注意安全生产!注意产品质量!别弄些歪门邪道!手续……手续方面,尽快去街道和工商那边报备清楚!听到没有?” 他刻意强调了“报备清楚”,算是给自己留了个台阶下,也暗示陈林必须尽快去把手续补上。
“听到了!听到了!谢谢孙干事!谢谢吴教授!”陈林反应极快,连连鞠躬,声音因为劫后余生的激动而有些发颤。李秀芳也赶紧跟着鞠躬,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孙干事又警告性地瞪了孙富贵一眼:“你也消停点!别整天惹是生非!” 说完,背着手,挤出人群走了。
孙富贵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看着吴教授,又看看陈林,眼神怨毒得像要滴出血来,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恨恨地一跺脚,拉着婆娘和二狗,灰溜溜地缩回了自己的摊位。
一场灭顶之灾,在吴教授一番机智斡旋下,竟奇迹般地消弭于无形!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看向陈林和李秀芳的眼神彻底变了,多了几分惊奇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小伙子,姑娘,没事了。”吴教授走到惊魂未定的两人面前,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陈林的肩膀,“好好干!这衣服……很有意思!”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与众不同的款式,带着学者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吴老师……吴教授!谢谢您!谢谢您!”陈林感激得语无伦次,深深鞠了一躬。他知道,今天如果没有这位素昧平生的吴教授仗义执言,他和李秀芳就彻底完了!
“举手之劳。”吴教授摆摆手,看了看周围重新聚拢过来、眼神热切的人群(尤其是年轻人),低声道:“小伙子,危机也是转机。现在,该你表演了。”说完,他微笑着点点头,转身挤入了人潮。
陈林猛地回过神!吴教授说得对!刚才的危机,因为吴教授的背书,反而为他打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广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是“响应号召搞创新集体副业”的,连市管所都不敢轻易动他们!而且,经过孙富贵的闹腾和吴教授的肯定,蝙蝠衫和喇叭裤的神秘感和吸引力简首达到了顶峰!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感激和巨大压力强行压下,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转过身,再次高高举起那件藏青色的蝙蝠衫,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沙哑的穿透力,响彻整个摊位: “各位父老乡亲!刚才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的衣服,用料实在(回收利用也是实在),款式新颖(响应创新号召),是为咱们年轻人设计的!穿上它,精神!帅气!干活利索!过年走亲访友,倍儿有面子!刚才孙干事说了,让我们好好干!我们一定把质量做得更好!今天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也为了打响我们这个……我们这个‘青春鸟’牌子的名声!最后三件蝙蝠衫!最后两条喇叭裤!特价回馈!蝙蝠衫十块一件!喇叭裤十三块钱一条!卖完立刻收摊!绝不加货!”
“青春鸟!”这三个字被他第一次响亮地喊了出来!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
“十块?!” “十三?!”
降价!限量!还有了响亮的名字!这连环组合拳瞬间点燃了刚才被压抑的购买欲!那个卷发小青年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抽出钱拍在摊位上:“我要一条喇叭裤!藏青的蝙蝠衫还有没?也要一件!” “给我一件蝙蝠衫!灰色的!” “我要喇叭裤!最后那条蓝的!” 人群瞬间疯狂了!尤其是年轻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挥舞着钞票!十块钱一件的“时髦货”,还有了响亮的牌子,这简首是天上掉馅饼!
李秀芳立刻从巨大的恐惧和惊喜中挣脱出来,手忙脚乱但无比兴奋地开始收钱、递货!她那布满冻疮的手此刻仿佛充满了力量!
短短几分钟! 最后三件蝙蝠衫,两条喇叭裤被抢购一空!连那件被雪球砸脏的藏青色蝙蝠衫,都被一个不嫌弃的小伙以九块钱的价格欢天喜地地买走了!
爬犁上变得空空荡荡。陈林和李秀芳攥着厚厚一沓带着体温的钞票(总计卖掉了七件蝙蝠衫和西条喇叭裤,收入八十九块钱!),看着眼前依旧激动的人群和他们身上迫不及待套上的“青春鸟”衣服,只觉得如同做梦一般!
冰与火的淬炼,绝境与新生的反转!“青春鸟”这个稚嫩的名字,在临江县腊月二十九的漫天风雪里,在孙富贵的恶意打压和吴教授的意外援手下,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完成了它的首秀!一只背负着希望与野望的雏鸟,在冰封的冻土上,发出了划破寒冬的第一声清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