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的暮春,空气里漂浮着棉絮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红星再生棉制品厂(原红星厂北区)崭新的厂牌刚刚挂上,墨绿色的军用卡车己停在仓库门口,首批符合军需标准的防火耐磨再生棉填充被褥正在装车。这抹军绿色,本应是红星厂最坚实的盔甲,却在内部投下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陈林捏着那封“核心技术团队联名信”,纸张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张明等人的签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节发白。窗外,红星一棉车间改造的轰鸣声传来——那里数百名重获新生的工人正为计件工资奋力拼搏;而咫尺之隔的再生棉技术中心,最核心的大脑却在要求切割、要求分食!
“技术干股?40%分成?”王建国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他们疯了?厂子还在还债!滨江一棉刚剥离!周氏的官司像把刀悬在头顶!他们这时候跳出来割肉?” “这不是割肉,是釜底抽薪。”吴教授面色凝重,指着信中“专利归属应以研发团队为主体”那条,“核心专利一旦脱离红星厂主体,再生棉制品厂的技术根基就断了!红星厂对合资厂的控制权名存实亡!张明他们……背后恐怕有人指点。”
陈林的沉默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技术的价值,否则不会在专利上屡次险中求胜。但红星厂不是一个人的产业,是数千工人用血汗撑起的船!滨江一棉的剥离、供销社的围剿、银行的绞索、周氏的暗箭……每一次难关,靠的都是集体的力量!技术团队的贡献毋庸置疑,但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口,任何分裂红星厂根基的行为,都是背叛!
“何萍呢?”陈林的声音冷得像冰。 “还在攻关防红外涂层……张明他们递交联名信后,就……就集体‘病假’了,实验室基本停了。”吴教授叹气。 “把他们叫回来!包括张明!立刻!马上!”陈林猛地起身,眼中寒光凛冽,“告诉他们,想要谈?可以!但前提是,立刻、马上、无条件回到岗位!再生棉军用订单容不得半点闪失!谁敢耽误军品交付,就是红星厂的罪人!”
命令下达了,但回应陈林的,是技术中心空荡的实验室和持续的“病假”状态。张明等人的电话全部关机,仿佛人间蒸发。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陈林的心脏。
与此同时,一个更致命的噩耗由柱子带来,他浑身湿透,脸色铁青,像是刚从地狱爬回来。 “陈总!完了!‘蛇头刘’那边……出事了!”柱子声音嘶哑,带着巨大的恐惧,“刚接到线报……‘蛇头刘’昨晚在去上海的国道上……车毁人亡!现场一片火海!那三百多万国库券……烧得渣都不剩!”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陈林头顶炸开!他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住桌子。蛇头刘,正是他通过隐秘渠道联系的、准备将那批价值三百多万的国库券秘密变现的黑市庄家!那是他预留的最后底牌,是应对城信社八百多万贷款到期和突发危机的救命钱!
“谁干的?!”陈林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现场勘查……像是意外,雨天路滑,货车失控……”柱子咬牙,眼中是噬人的怒火,“但太巧了!我刚查到点线索,蛇头刘最近和周氏那个郭工……有电话往来!而且他手下一个小弟失踪了!” 周氏!又是周氏! 陈林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窒息!周文轩不仅在国际上挥舞法律大棒,更在暗处亮出了最血腥的獠牙!技术团队分裂,国库券生路被断!内外交困,真正的绝境降临!
滨江一棉剥离成功带来的短暂曙光被彻底吞噬。城信社八百五十六万的债务,如同一柄悬于头顶、滴答作响的断头铡刀,距离最后还款期,仅剩三天!红星厂账面上所有流动资金加起来不足百万!滨江一棉刚起步,造血能力有限;再生棉制品厂军品订单首批回款还在路上;乡镇小厂的原料款拖欠己久,催款电话己经打爆!更要命的是,红星厂名下所有能抵押的固定资产——厂房、设备、布料库存甚至那几项核心专利——早己在之前的贷款中被抵押殆尽!
“找钱主任!追加抵押!延长还款期!”何萍闻讯赶来,脸色惨白如纸。 “没用!”王建国一拳砸在墙上,“我刚打过电话!钱胖子翻脸不认人!说八百万是看在军方背景和专利份上才贷的,现在专利可能旁落(暗指张明团队),军方订单还没结算,风险太大!必须按期还款!一分不能少!否则立刻申请查封拍卖!”
“吴教授!找军区!找赵团长!预支货款!”何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吴教授痛苦地摇头:“我问过了……军需采购流程极其严格,首批订单还在验收,货款最快也要下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办公室。三天!八百万!没有抵押!没有援军!技术核心叛逃!外部强敌环伺!这一次,似乎连奇迹都抛弃了红星厂。
深夜,陈林独自站在红星厂最高的水塔平台上,俯瞰着沉寂在黑暗中的庞大厂区。寒风刺骨,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他兜里揣着一张薄薄的纸——一张地下钱庄联系人(刀疤李)的名片。这是柱子通过灰色渠道弄来的最后一条路:高利贷!月息三成!利滚利!这是真正的饮鸩止渴!一旦沾上,红星厂将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不走这条路,三天后,城信社的查封令就将贴满厂区大门,红星厂数年心血将化为乌有!
就在陈林的指尖几乎要将那张名片捏碎时,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陈总……别碰高利贷!” 陈林猛地回头。何萍不知何时艰难地爬上了水塔,她脸色苍白,额头上缠着渗血的纱布(在实验室赶工防红外样品时意外磕碰),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萍丫头?你怎么上来了?快下去!”陈林心头一紧。 “我不下去!”何萍扶着冰冷的铁栏杆,声音因虚弱而颤抖,却字字清晰,“陈总!张明他们带走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技术资料!防火耐磨的核心配方……我留了一手!最关键的温度梯度和催化剂配比参数……我改了一个小数点!写在……写在我实验室的墙缝里!防红外的思路也是半成品,金属氧化物的分散均匀性问题根本没解决!他们拿到的……是残次品!是炸弹!” 她急促地喘息着,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周文轩以为挖到了金矿?他挖到的是个迟早会炸死他自己的坑!陈总,再给我两天!不!一天!我把完整的防火耐磨配方参数给你!我们立刻小批量试产!拿着样品去找本地信托投资公司!或者……或者去找滨江一棉的工人集资!总比碰高利贷强!”
绝境中的惊雷!何萍用近乎自毁的方式,为红星厂保留了最后的技术火种!陈林看着这个额头渗血、摇摇欲坠却眼神倔强的姑娘,一股混杂着震撼、愧疚和滔天怒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
就在这时,柱子如同猎豹般冲上水塔,手里紧握着一个微型录音机,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陈总!截到了!张明和郭工的通话录音!在……在张明宿舍床板下的暗格里!周文轩承诺给他们每人十万港币现金外加香港身份!条件就是带着完整技术资料投奔周氏,并在周氏量产时‘证明’红星厂专利无效!他们约定的碰头时间……就是明天下午三点!滨江港七号码头仓库!有船接应!”
证据!铁证如山! 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般从陈林眼中弥漫开来!他不再是那个困兽犹斗的厂长,而是被彻底激怒、露出锋利獠牙的复仇者! “柱子!”陈林的声音如同北极寒风刮过冰面。 “在!” “立刻通知王建国!抽调滨江一棉保卫科所有可靠人手!全部换上便装!带上家伙!秘密包围七号码头!等我信号!” “何萍!”陈林转向她,目光深沉如海。 “陈总!” “你现在立刻去医院!处理伤口!然后,把你墙缝里的参数拿出来!王建国会派人保护你!明天中午之前,我要看到完整的、可以量产的防火耐磨再生棉样品!能不能做到?” “能!”何萍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好!”陈林最后的目光投向脚下沉睡的城市,投向远处滨江港模糊的轮廓,“周文轩想要技术?想要搞垮红星厂?想要我的命?”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好!明天七号码头,我亲自给他送份‘大礼’!” 他猛地掏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名片,在何萍和柱子惊愕的目光中,撕得粉碎! 冰冷的纸屑被夜风吹散,如同宣告放弃了一条通往地狱的捷径,同时也点燃了一条通往未知血火战场的引信!黎明前的黑暗,浸透了背叛的腥味和复仇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