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安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沿着那条微弱的、散发着灰白色光芒的细线逆流而上。
污浊的暗红与深邃的墨黑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这缕近乎透明的光丝,指引着方向。
眩晕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并非源于混乱的画面冲击,而是一种奇特的、灵魂被剥离肉体的轻盈与恍惚。
周遭的景象迅速变幻,教堂的轮廓模糊、淡化,最终消散在一片纯粹的白茫之中。
但这白色并非空洞的虚无,它柔和、温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圣洁感,仿佛初生的晨曦,又似最纯净的积雪,将一切喧嚣与纷扰都隔绝在外。
置身其中,埃里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心,连日来的紧张与疲惫似乎都被这圣洁的白光悄然洗涤。
在这片宁静的白色空间中央,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位身着朴素白色长袍的老者,正安详地坐在一张简单的木椅上,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典籍,似乎正在潜心研读。
他似乎正是现实中真正的主教,但此刻的他,脸上没有了那份被扭曲信仰和阴谋侵蚀的痛苦与挣扎,皱纹舒展,眼神清澈,透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平和与悲悯。
似乎是察觉到了埃里安的到来,老者缓缓抬起头,动作从容地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将其郑重地放在膝上。
他看向埃里安,目光温和,带着一丝了然。
“是你啊。”主教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己预料到这次会面。
埃里安微微一怔,他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位,才是那个最初的、尚未被污染和操控的主教灵魂。
“你认得我?”他谨慎地问道,心中充满了疑惑。
按理说,这只是主教灵魂深处的一个碎片,一段被压制的意志,如何会认得自己?
主教微微颔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他想了想,说道:“我在两个不同的命运里见过你,想来是称得上认得你的。”
“两个不同的命运?”埃里安眉头微皱,“你记得所有事情?”
“是的。”主教再次点头,他的目光坦诚而清澈,此刻的他,仿佛卸下了一切沉重的负担,不再是那个被多重意志撕扯的傀儡,而是一位真正拥有智慧与德行的长者。
“我是我们的集合体,是命运的总和。”他耐心地解释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凡是在我这具身躯上发生过的一切,无论源自哪个意志,最终都会汇入我的记忆。我是旁观者,也是承载者。”
埃里安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番话。
这解释了他为何能记得一切,也揭示了这位老者所承受的无声痛苦——清醒地看着自己的信仰被玷污,意志控,却无力反抗,只能作为记忆的容器存在。
“那么,”主教温和地看着埃里安,眼中带着一丝探询,“你为何来到这里呢?顺着这缕即将熄灭的意志而来,所为何事?”
“追溯灵魂的命运。”埃里安没有隐瞒,他首视着主教清澈的眼眸,坦然回答。
“为何要追溯它?”主教继续追问,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首指核心的力量。
埃里安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火焰,那是压抑了许久的愤怒。
“为了复仇,为了惩戒。”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我要对那蛊惑人心、使人堕落的伪神施以惩戒;”
“也要对那些隐藏在幕后,给我种下诅咒,操控他人命运的黑手,加以报复。”
听到“复仇”与“惩戒”这样的字眼,主教轻轻摇了摇头:“孩子,你的决心令人敬佩,但……现在的你,还做不到。”
他的语气并非否定,更像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无奈的判断。
没想到,埃里安却否定了他的判断。“我并非一个人。”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而自信,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他身后支撑。
主教微微一愣,他仔细地看着埃里安,仿佛想从他眼中看到更多东西。
片刻之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露出了释然的轻笑。
“原来……如此吗?”
他低声自语,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劝阻,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期许与祝福:“既然如此,便继续前进吧。”
他抬手,指向前方那片更深的、纯粹的白色,“沿着你选择的道路,去探寻你想要知道的真相。希望你能见到你想要见到的,也能找到你所追寻的答案。”
主教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说起来,我们像这样平和的对话,似乎还是第一次。”
埃里安的目光在老者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
确实,之前每一次的接触,都伴随着混乱、冲突,或是隔着重重迷雾的窥探。像此刻这样,面对面,如同寻常的交谈,绝无仅有。
他脑中甚至闪过一丝荒诞的念头:平时打交道的那个“主教”,可没这么好说话。
“确实。”他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有对这位长者遭遇的惋惜,也有对这片刻宁静的珍惜。
主教露出一个近乎释然的微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只可惜……”他轻轻叹息,带着几分自嘲,“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大概。”
话音未落,主教的身影开始变得不稳定,像是投入水中的墨迹,边缘逐渐模糊、扩散。
他坐着的木椅也随之虚化,连同他膝上那本厚重的典籍,一点点消融在周围的白光里。
那片原本纯净温暖的白光,也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光芒开始不规则地闪烁、波动,仿佛这片意识的碎片即将彻底崩解。
老者最后看了埃里安一眼,眼神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份深深的嘱托,像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或许是“保重”,又或许是“不要迷失”。
最终,他彻底消散,只留下那片微微波动的、似乎空了一块的白色空间,寂静重新笼罩。
埃里安静立原地,目送着老者的灵魂碎片彻底归于虚无。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主教消失的方向,略微低头。
这并非单纯的礼貌,更像是一种对这份短暂相遇的确认,以及对这位清醒承受着一切的灵魂的敬意。
哪怕他们曾经短暂的敌对过。
一个清醒的囚徒,看着自己的身躯和信仰被玷污、被扭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作为“命运的总和”承载着所有冲突与黑暗,该是何等的煎熬。这比单纯的疯狂或沉沦,更加残忍。
埃里安重新调整呼吸,集中精神,目光锐利地投向前方那片似乎更加深邃、更加变幻莫测的白色深处。
“下一站。”他低声自语,语气平稳,迈步向前,踏入那片更加未知的领域。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碎片上,发出细微而虚无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