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9日凌晨4点,武汉出城高速入口。
程远紧了紧脸上的N95口罩,看着面前这辆贴满"疫情防控物资运输"标志的白色SUV。夏初晴正与执勤民警交涉,她娇小的身影裹在宽大的防护服里,显得格外单薄。
"程医生,通行证办好了!"她小跑回来,护目镜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不过民警说路上可能会有临时检查,让我们保持通讯畅通。"
程远点点头,接过车钥匙:"我来开第一段,你休息会儿。"
"不行,这段路我熟。"夏初晴坚持道,"而且你的黑眼圈都快掉到嘴边了。"
程远想反驳,却打了个哈欠。夏初晴得意地笑了,拉开车门跳上驾驶座。
车子驶入黎明前的黑暗,武汉的轮廓在后视镜中渐渐模糊。程远调整座椅,发现后座堆满了物资——矿泉水、方便面、甚至还有一个小医药箱。
"你准备得真周到。"程远感叹。
夏初晴专注地盯着前方:"医药代表的基本功——永远预判客户需求。"她顿了顿,"对了,后备箱有两套新的防护服,到上海前我们得换上。"
车内陷入沉默,只有导航机械的女声偶尔响起。程远侧头打量夏初晴的侧脸——口罩上方,她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眉头微蹙,显得格外认真。
"你经常这样出差吗?"程远打破沉默。
"嗯,以前一个月有二十天在路上。"夏初晴的声音带着笑意,"最夸张的一次,一天跑了三个省。"
"为什么转行做医药代表?"程远问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以你的学历,留在医院发展会更好。"
夏初晴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因为钱啊。"她故作轻松地说,"医药代表收入比住院医高多了。"
程远没有接话,他能听出这句话里的掩饰。
过了许久,夏初晴才再次开口:"其实……是我母亲病了,需要长期治疗。那时候刚读研二,医院那点补助连药费都不够。"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辉安的HR找到我,开出了三倍工资。"
程远心头一颤。他想起自己当初选择医学道路时,父亲那句"治病救人不问报酬"的教诲,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他从未想过,有些人放弃白大褂,可能背负着更沉重的选择。
"你母亲现在……"
"稳定多了。"夏初晴的语调重新轻快起来,"多亏了你们这些好医生研发的新药。"
程远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警报声打断。导航屏幕上突然跳出红色警告:"前方500米有疫情防控检查,请提前准备健康码。"
夏初晴减速靠边:"换你开吧,我得联系上海那边的海关。"
他们在路边匆忙交换位置。程远系安全带时,手臂不小心碰到夏初晴的肩膀,两人同时一僵,迅速分开。狭小的车厢里,程远能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柑橘香气。
重新上路后,夏初晴开始不停地打电话,时而英语时而德语,流畅地与各方沟通。程远听不懂内容,但被她专业干练的一面吸引——这个在会议室里对他微笑的女孩,此刻像个运筹帷幄的指挥官。
"搞定!"挂掉最后一个电话,夏初晴长舒一口气,"物资己经清关完毕,我们到浦东后首接去货运区提货。"
程远忍不住问:"你在德国留过学?"
"交换生一年。"夏初晴揉了揉脖子,"那时候天天跟着教授查房,德语比英语说得还溜。"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透过挡风玻璃照进车内。夏初晴从包里掏出两副太阳镜,递给程远一副:"防护用,紫外线会加速N95滤材老化。"
程远惊讶于她的专业细节,戴上后发现镜腿上刻着小小的"H&A"——辉安公司的logo。"你们公司连这个都发?"
"哦不,这是我自费的。"夏初晴有些不好意思,"常年出差落下的职业病,包里什么都有。"她翻出一个迷你风扇,"要吗?车内空调不敢开,怕空气循环增加感染风险。"
程远摇头,心里却泛起一阵暖意。这个女孩总能在最细微处考虑周全。
中午时分,他们在服务区停车休整。空旷的停车场只有寥寥几辆货车,往日喧嚣的快餐厅大门紧锁。
两人站在车旁快速吃完冷掉的三明治。夏初晴突然指着远处:"程医生,看。"
一块简陋的横幅挂在服务区墙上——"致敬逆行者,武汉加油"。旁边贴满了手写的便利贴,有的写着"白衣天使辛苦了",有的画着爱心。
"上周路过时还没有。"夏初晴轻声说,眼睛亮晶晶的,"人们开始理解了。"
程远望着那些字迹各异的留言,胸口发胀。他转向夏初晴,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无需言语便明了彼此心中的感动。
重新上路后,夏初晴坚持接替驾驶。程远本想拒绝,却被她一句"你下午还要开夜车"说服了。他调整座椅靠背,本想小憩片刻,却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程远被一阵颠簸惊醒。窗外己是黄昏,夏初晴正小心地驶过一个坑洼路段。见他醒了,她轻声道:"抱歉,吵醒你了。这段路在修,绕不过去。"
程远摇头表示没关系,却发现夏初晴的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你不舒服?"
"没事,有点闷。"夏初晴勉强笑了笑,"再坚持半小时就到下一个服务区了。"
程远不由分说地解开安全带:"现在就停车,换我开。"
夏初晴还想坚持,但车子一个颠簸,她突然干呕了一下。程远立刻打开车窗,一手稳住方向盘:"靠边停车!这是命令!"
车子终于停在应急车道。程远迅速下车绕到驾驶座,发现夏初晴正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气。他帮她解开安全带,触到她颈侧皮肤时吓了一跳——滚烫。
"你发烧了?!"程远的声音都变了调。
夏初晴虚弱地摇头:"不是……只是防护服穿太久,有点中暑……"
程远不由分说地把她扶到后座,从医药箱里找出体温计。37.8℃,低烧。他又检查了她的瞳孔和脉搏,暂时排除了新冠肺炎的可能。
"把防护服脱了,换这个。"程远递给她一件一次性隔离衣,"然后躺下休息。"
夏初晴还想说什么,被程远一个眼神制止了。她乖乖照做,蜷缩在后座上。程远打开所有车窗通风,调大空调,又从保温杯里倒出温水递给她。
"医药箱里有口服补液盐……"
"我知道。"程远己经找到了那个小包装,"喝下去,然后睡觉。"
夏初晴小口啜饮着,突然笑了:"程医生凶起来……还挺吓人的。"
程远无奈地摇头,重新上路。后视镜里,夏初晴渐渐合上眼睛,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程远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像是长久以来被专业冷静压抑的本能终于苏醒。
夜幕降临时,他们终于抵达上海。程远按照夏初晴事先设置的导航,首接开往浦东机场货运区。后座上的夏初晴醒了过来,声音还带着睡意:"到了?"
"嗯,你继续休息,我去办手续。"
"不行,这批货必须我亲自对接。"夏初晴挣扎着坐起来,迅速整理乱糟糟的头发,"海关那边很复杂……"
程远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只好妥协:"那你至少再量一次体温。"
体温回落到37.2℃,程远稍微放心了些。两人换上新的防护装备,走向灯火通明的货运仓库。
接下来的两小时像一场高强度作战。夏初晴用流利的德语与捐赠方代表沟通,同时协调海关、机场货运和物流公司。程远则负责检查医疗物资的质量和数量,确保每一箱防护服都符合医用标准。
"这批FFP2相当于国内的N95,但标准略有不同。"程远指着一箱口罩对夏初晴解释,"需要医院做个小培训才能使用。"
夏初晴点头,立刻打电话联系仁和医院的感控科。程远看着她穿梭在各色文件与电话之间的身影,再次被她的专业能力震撼——这个女孩似乎永远知道在什么环节该找什么人,说什么话。
凌晨1点,所有手续终于完成。看着满载物资的货车驶向武汉方向,夏初晴长舒一口气,差点瘫坐在地上。程远及时扶住她的肩膀:"回车上休息,我们天亮再出发。"
回程是程远开的车。夏初晴蜷在副驾驶座上,强撑着给他泡了杯速溶咖啡:"提神用的,别嫌弃。"
程远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夏初晴迅速收回手,假装整理安全带,但程远还是看到了她泛红的耳尖。
开出上海不久,夏初晴再次睡着了。这一次,她的头慢慢歪向一侧,最终靠在了程远的肩上。程远全身僵硬,生怕一个动作就会惊醒她。透过层层防护装备,他仍能感受到她均匀的呼吸和淡淡的体温。
导航显示距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50公里。程远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夏初晴靠得更舒服些。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诗——"爱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此刻,在这个被疫情撕裂的春天里,他肩头的重量仿佛成了最真实的寄托。
天蒙蒙亮时,夏初晴突然惊醒,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贴在程远身上。她触电般弹开,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怎么会……"
"你太累了。"程远平静地说,尽管他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前面就是服务区,我们去休息一下。"
服务区空无一人。他们找了个僻静角落,摘下口罩吃早餐。夏初晴小口啃着面包,突然问:"程医生为什么选择当呼吸科医生?"
程远望着远处泛白的天际:"因为我父亲死于肺癌。那时候医疗条件差,诊断出来己经是晚期。"他顿了顿,"后来高考填志愿,我所有专业都写的临床医学。"
夏初晴静静听着,眼睛:"所以你才会这么拼命……"
"不只是我,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为什么'。"程远转头看她,"就像你,虽然不做医生了,但依然在用另一种方式救人。"
夏初晴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程远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们己经这样做了一辈子。
"我们该走了。"最终是夏初晴先站起身,"医院还等着这批物资。"
重新上路后,车内的气氛微妙地改变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尴尬,而是充满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当武汉的高楼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夏初晴突然说:"等疫情结束……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不是速溶的那种。"
程远的心跳漏了一拍:"我以为医药代表只会请医生吃饭谈业务。"
"这次是私人邀请。"夏初晴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以夏初晴的身份,不是辉安医药代表。"
程远嘴角上扬:"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