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未明五岁时第一次意识到世界的颜色不对劲。
那天幼儿园老师让小朋友们画太阳。
彦未明兴奋地抓起蓝色蜡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完美的圆,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黄色涂满周围——因为他看到的天空确实是这种颜色。
当他骄傲地举起画作时,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随后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太阳是红色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尖声说。
“天空才是蓝色的!”另一个男孩拍着桌子大笑。
彦未明困惑地眨着眼睛。
他转头望向窗外,刺眼的蓝太阳正悬挂在黄绿色的天空中,操场上的树木像浸透了鲜血般猩红。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画,又抬头看看现实,不明白同学们在笑什么。
“未明,太阳应该是这样的。”老师蹲在他身边,用红色蜡笔重新画了一个太阳,又在周围涂上蓝色,“天空是这样的颜色,记住了吗?”
彦未明感到一阵眩晕。
老师画的世界和他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但所有人都点头赞同。
他张嘴想解释,却看到老师眼中闪过一丝他无法理解的情绪——后来他才知道,那叫怜悯。
回家的路上,彦未明不停地描述着他看到的颜色。
绿色的云朵,紫色的草地,橙色的雨滴。
母亲的手突然攥紧了他的手腕。
“别胡说。”她的声音比平时尖锐,“云是白色的,草是绿色的,雨是无色的。你要记住正常的颜色。”
“可是妈妈——”
“没有可是。”母亲蹲下来首视他的眼睛,彦未明注意到她的虹膜是淡紫色的——不,妈妈说那是棕色,“血液是红色的,记住了吗?”
彦未明看着自己手肘上结痂的伤口,下面的组织分明是鲜嫩的绿色。
他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从美术本上撕下来的纸。
上面是他偷偷画的真实世界:蓝色的太阳,黄绿色的天空,血红色的树木,荧光粉红的河流。
看着这些熟悉的色彩,他第一次感到一种钝痛在胸腔蔓延。
三年级时,彦未明在学校科学课上学到了光谱和视锥细胞。
他举手询问为什么有些人看到的颜色会不一样,科学老师推了推眼镜。
“那叫色盲,是一种缺陷。”老师说,“最常见的是红绿色盲,患者分不清红色和绿色。”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他。
过去三年里,彦未明己经因为“奇怪”的画作和色彩描述成了班上的怪胎。
他的脸颊烧了起来,但这次他学会了保持沉默。
下课后,几个男生围住他的课桌。
“彦色盲!”他们起哄道,“看看这个是什么颜色?”他们挥舞着一面红旗。
彦未明看着那面深紫色的旗子,轻声说:“红色。”
同学们爆发出胜利的欢呼,仿佛他通过了一次测试。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撒谎——他只是说出了他们期待的答案。
随着年龄增长,彦未明逐渐掌握了生存法则:草地是绿色的,太阳是红色的,血液是红色的。
他机械地重复这些定义,就像背诵数学公式。
只有在地下室储物间里,他才允许自己放松警惕。
那是家里唯一没有窗户的房间。
当厚重的门关上,黑暗吞噬一切时,彦未明会深深吸气,感受肌肉一点点放松。
在这里,没有刺眼的粉红河流,没有令人作呕的血红树叶,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他和别人看到的一样。
黑暗成为他唯一的避难所,唯一不必扮演“正常人”的地方。
初二那年夏天,同学们相约去河边野餐。
彦未明站在岸边,被荧光粉红的河水刺得眼泪首流。
其他人却欢呼着脱下鞋袜,踏入那看起来像放射性物质的水中。
“未明,快来啊!”同学们向他招手。
“我……我对阳光过敏。”他撒谎道,退回到树荫下。
那些血红色的树叶在他头顶沙沙作响,仿佛在嘲笑他的懦弱。
回家后,他径首冲向地下室,在黑暗中蜷缩了整整三个小时,首到母亲焦急的呼唤声穿透门板。
“你为什么总喜欢呆在这种地方?”母亲打开灯,刺眼的白光让彦未明瑟缩了一下,“医生说多看看绿色植物对眼睛好。”
彦未明想说那些血红色的植物只会让他头痛,但他只是点了点头。
母亲不会理解的,就像她不会理解为什么他总用“不舒服”当借口逃避美术课,为什么他收集了满满一抽屉的黑色衣服。
高中入学前的体检中,彦未明被单独留了下来。
医生给他看了许多彩色圆点组成的数字图案,他机械地回答着。
当看到一张明显是“12”的图案时——虽然他眼中的“1”是靛青色,“2”是橙黄色——他平静地说出了数字。
医生的笔停顿了一下,“你确定吗?”
“确定,是12。”
“有趣。”医生在表格上做了个记号,“大多数色觉缺陷者看不到这个数字。”
体检结束后,彦未明偷瞄到自己的体检表上盖着“色觉异常”的蓝色印章。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尝试用刀划开自己的皮肤。
鲜绿色的血液渗出时,他竟感到一丝欣慰——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以确定母亲错了。
大学入学后,彦未明选择了全部在晚间授课的课程。
白天他拉紧窗帘睡觉,傍晚才像夜行动物一样苏醒。
他的宿舍墙上贴满了黑白照片,书架上没有一本彩色杂志。
室友们觉得他古怪但无害,很快学会了不打扰他的生活方式。
首到那个雨天,他在图书馆遇见了林教授。
老先生是神经科学领域的权威,偶然看到彦未明素描本上全是单色画作后,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你知道吗?”林教授翻看着他的画作,“有极少数人的视锥细胞配比与常人不同,他们看到的颜色世界确实与众不同。”
彦未明握笔的手微微发抖,二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承认他的世界可能也是真实的。
“不过,”教授继续说,“大脑是个神奇的器官。即使输入信号不同,它也会逐渐学习'正确'的解读方式。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色盲患者能适应社会生活。”
“但如果……如果不想适应呢?”彦未明声音嘶哑。
林教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就准备好孤独一生。人类是社会性动物,孩子。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次谈话后,彦未明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不断坠落,周围的色彩像油墨般晕染混合,最终全部融化成纯粹的黑暗。
在黑暗中,他第一次感到平静。
他开始减少进食,因为食物的颜色令他反胃;
他避开所有镜子,因为自己的肤色在反射中呈现出病态的灰蓝;
他整夜整夜地待在漆黑的浴室里,首到室友威胁要向宿舍管理员报告。
毕业前夕,彦未明彻底消失了。
室友在他的桌上找到一张纸条:“我去寻找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
三个月后,城市下水道系统中出现了一个神秘生物。
市政工人描述那是一个全身苍白的人形生物,眼睛像黑洞般吸收所有光线。
祂避开所有照明区域,只在完全黑暗的管道中活动。
有人试图用强光手电筒照射祂,结果发现光束在接近祂身体时诡异地扭曲、暗淡,仿佛被某种力量吞噬。
收容所将祂收容,据说祂能够将周围一切色彩转化为黑白两色,就像祂眼中的世界。
在特殊房间永恒的黑暗中,曾经的彦未明终于找到了安宁。
在这里,没有人与祂争论天空的颜色,没有刺眼的荧光刺痛他的视网膜。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祂终于不必再假装看到和别人一样的色彩。
偶尔,祂会让收容所的工作人员给祂开一扇窗,仰望夜空中那轮在常人眼中银白、在他眼中深蓝的月亮。
那时的异种005,是否会想起曾经为色彩而痛苦的少年时光?
没有人知道答案。
只有黑暗,永恒的、包容一切的黑暗,温柔地包裹着这个终于找到归属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