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淡扫千峰寂,
石髓寒凝万壑空。
孤鸿影断蓝田雨,
野鹿蹄湮洛浦风。
半卷浮云生竹牖,
一痕冷月浸雕栊。
莫问丹青归处所,
冰溪尽处见禅衷。
"诗佛"王维":人间很无趣,孑然一身又何妨?
公元720年
终南山北麓的积雪压折了枯枝,惊起两只灰雀掠过冰溪。
王维握着冻僵的羊毫笔,看笔尖朱砂滴在绢本上,恰似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这幅《雪溪图》己画了七日,他总觉山间寒雾画不出神韵,昨日特地将青石砚台浸在溪水中,待结出冰晶再研墨。
“二十一郎!”
山道上传来书童的呼喊。
少年裹着狐裘攀上岩石,怀中抱着鎏金拜匣:“岐王府送来诗会请柬,说是专程请您携新作赴宴。”
王维没有回头,笔锋悬在溪水转折处:
“把匣子留在石亭里。”
书童盯着画中苍茫雪色,忍不住开口:
“城里都说您给玉真公主画的《江山雪霁图》值千匹绢,为何偏要在这荒山冻着?”
砚台里的冰墨开始融化,王维蘸取些许淡青色,点在远山峰顶:
“你看这终南山的雪,在长安贵人暖阁里看,和在松针上落着时,可是一样的白?”
话音未落,山风卷起画纸一角,未干的墨迹在绢上洇出意料之外的纹路。
他忽然笑了,这偶然天成的水痕,倒比苦心经营的山势更得自然真趣。
三日后岐王府
暖阁里银丝炭烧得正旺,王维燥热。
他望着自己悬在檀木架上的《雪溪图》,那些在寒风中捕捉的雪霭,在满室金玉映照下竟显得苍白。
席间坐着太常寺的刘博士,正细观画中题跋。
“摩诘此作气象虽大,可惜未遵青绿山水古法。”
老者指着画中淡墨,
“雪色当用铅粉厚涂方显华贵,这般水墨氤氲,倒像是僧人禅房里的供画。”
席间响起零星附和。
王维着腰间的竹节佩——那是去年在襄阳遇见的游方僧所赠。
彼时老僧见他在客舍墙上题诗,解下随身三十年的佩饰相赠:
“檀越笔下有空山回响,当惜此清音。”
忽然有温热气息靠近,他转头见岐王举着夜光杯立在身侧:
“摩诘若肯在画中添几处朱阁飞檐,本王明日便向玉真公主举荐你任集贤院画待诏。”
王维望着杯中琥珀色的葡萄酿,想起终南山洞窟里那些北魏壁画。
当年画工在幽暗窟中点着鱼油灯,将飞天衣袂描成石青与赭红,如今颜料剥落处,倒显出底层墨线的惊心动魄。
“殿下可知敦煌鸣沙山的月色?”
他忽然问道,
“那些无名的画匠在洞中画完佛陀,总要在角落里描只小鹿。月光照进洞窟时,唯有鹿眼里的青金石还在发亮。”
岐王的笑意凝在嘴角。
暖阁突然安静,只听更漏声滴滴答答坠入貔貅纹铜盆。
王维起身向众人长揖,径自走向檀木画架。
在满座惊呼声中,他解开腰间皮囊,将终南山带来的雪水泼在《雪溪图》上。
松烟墨遇水化开,雪溪顿时成了翻涌的乌云。他抽出画轴金签投入炭盆,火焰腾起时,依稀可见“本来无一物”五个小楷在火舌中蜷曲。
当夜宝寿寺
子时雪又落下来,王维跪坐在禅堂角落。
住持智永法师将烘干的袈裟披在他肩头:
“檀越烧了价值千金的画,老衲却要谢你。”
“法师说笑了。”
“白日里东市商人来捐金箔修佛像,说长安贵人都在争购《雪溪图》赝品。”
老僧将陶钵中的雪水注入铁壶,
“檀越可知,你泼出去的那囊山水,反倒让真迹成了传说。”
炉上茶汤初沸,王维望向窗外。
月光照着殿前雪堆,恍若他画中那座始终没能完成的雪山。
晨钟忽然震落松枝积雪,他想起画毁时腾起的青烟,竟比琉璃盏中的沉香更清透。
智永法师将茶末撒入沸水:
“摩诘可听过南泉斩猫的故事?”
“愿闻其详。”
“有僧人为争猫儿起执念,南泉普愿禅师当即斩猫。晚间赵州禅师归来,闻此事后将草鞋顶在头上离去。”
老僧将茶筅递给王维,
“你今日烧画,倒似赵州顶履——世人见你癫狂,我却见你放生。”
王维凝视茶汤里旋转的雪沫,突然明白画中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他冒雪奔回禅房,铺开最后一张宣纸。
这次没有用任何颜料,只以焦墨勾勒出溪岸轮廓,留白处飞雪自生。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棂时,山门外传来急促马蹄声。
王维将新画的《雪溪图》卷起塞入经橱,从后门踏上了覆满新雪的山径。
在他身后,长安城的轮廓正从雪雾中浮现,宛如一幅正在融化的水墨长卷。
公元744年
蓝田县衙的槐叶铺满青砖时,王维正在誊录田赋账册。
笔锋扫过"永业田"三个字,他突然想起辋川山谷里那片野柿林——去岁深秋途经时,满树红果落进溪水,倒比这账簿上的朱批更鲜艳些。
老主簿捧着漆盘进来,盘中堆着长安新到的邸报,
"今日驿使捎来的公文。"
老人说话时,案头松烟墨的苦香混着檐角雨滴,在秋燥里洇开些许凉意。
王维展开最上层的黄麻纸,目光停在"张九龄迁荆州长史"的墨字上。
砚中宿墨己凝成薄冰,他取铜匙敲击边缘,裂纹如白瓷开片般蔓延。
去年此时,那位曾举荐他任右拾遗的宰相,还在兴庆宫沉香亭畔吟诵"草木有本心"。
"去岁修缮的义仓可曾验收?"
他突然问道。
老主簿愣怔片刻,忙从木柜取出卷宗:
"共二十七间,俱己盖茅草..."
"午后随我去趟白鹿原。"
王维将邸报塞入卷宗缝隙,起身时带翻了笔架。
一支鼠须笔滚落案角,在青砖上画出断续墨痕,像极了《雪溪图》里那条若隐若现的山径。
白鹿原
暮雨中的粟田泛着铁灰色,王维勒马崖边。
十年前绘制的《雪溪图》在怀中微微发烫——那日他烧毁初稿后,在宝寿寺禅房重绘的焦墨本,这些年总随身带着。
"请看"
老主簿指着崖下新筑的土墙,
"这便是去冬冻毙流民最多的地段。"
夯土墙上还粘着几缕麻絮,秋风掠过时,宛如招魂的素幡。
王维摸到画轴边缘的裂痕。
去岁山洪冲毁画匣,他在抢救此画时,不慎让溪水末端的墨迹晕染成团。
此刻望着崖下萧瑟秋田,忽然明白那处瑕疵原是未卜先知的隐喻——就像张九龄的《感遇》诗,总在盛世里听见寒蝉凄切。
雨丝渐密,他解下油绢裹住画轴。
十年前在终南山焚烧《雪溪图》时,长安城的雪是甜的;而今蓝田的雨,却带着腐叶的涩味。
老主簿正要撑伞,忽见县令翻身上马,玄色官袍被风鼓起,似只折翼的鹤掠过苍黄原野。
县廨后院
烛火将王维的身影投在粉壁上,恍若皮影戏里的老生。
案头摊着修补过半的《雪溪图》,画中雪溪因水渍褪色,倒显出烟雨迷蒙的意境。
他执笔良久,终在留白处补了只孤舟,船头老翁披蓑垂钓,细看竟有几分张九龄的神韵。
窗外忽有流萤扑入,停在未干的墨迹上。
王维想起开元二十二年那个夏夜,他刚任右拾遗时,曾与张九龄在兴庆宫龙池畔。
老宰相指着紫微垣说:
"宦海浮沉如星移斗转。"
砚中墨汁将涸,他蘸取最后一点青黛,在远山添了座半隐云雾的佛寺。
雨打竹叶声中,隐约听见更夫沙哑的梆子:
"夜半三更,小心火烛——"
突然有急促脚步声逼近,老主簿提着灯笼撞开门:
"京兆府急递!"
老人胡须上沾着雨珠,
"圣人有旨,命各县严查私藏《河岳英灵集》者..."
王维的手微微一颤,笔尖朱砂点在渔翁斗笠上,似滴血泪。
这本由殷璠编纂的诗集,收录了王昌龄、常建等人讽喻时政之作。
他凝视那点刺目的红,忽然将画轴整个浸入洗笔的陶瓮。
"明府!"
老主簿惊呼。
"旧作染尘,当濯以秋水。"
王维看着墨色在清水中晕散,画中孤舟竟似真的顺流而下。
水面上浮起细碎墨星,原是当年在终南山洞窟临摹壁画时,混入香灰调制的特殊颜料。
三日后辋川别业
裴迪踏着晨露推开门时,正见王维在廊下煮茶。
石案上摊着重新装裱的《雪溪图》,经水浸后的山色空濛,倒与辋川秋雾浑然天成。
"摩诘兄好手段"
少年指着画中新增的苔点,
"这雨打芭蕉的笔法,倒像是王洽的泼墨。"
王维将茶末撒入鱼目沸水:
"那日浸画时,陶瓮底沉着片柿叶。"
他指向溪畔石缝,
"你细看此处,可是天然秋色?"
裴迪俯身细观,忽然笑道:
"原是你把柿叶拓在绢上了!"
竹炉上的铁壶突然长吟。
王维分茶时,檐角铜铃与松涛共鸣。
裴迪注意到画角新题的诗句,轻声念诵: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忽有熟透的棠梨坠地,在寂静中激起涟漪般的回响。
王维望向远山,那里正有轻烟升起,不知是樵夫炊火,还是禅寺晨钟。
风过处,几粒未燃尽的诗稿灰烬从袖中飘出,落在《雪溪图》的留白处,竟与水墨山色浑然一体。
公元757年
菩提寺的杏花落在经幡上时,王维正用苇杆在沙地勾画《雪溪图》轮廓。
墙角松烟墨是守门沙弥偷送的,混了香炉里的纸钱灰,画出的山影总带着铁锈腥气。
"施主该服药了。"
小沙弥端着陶碗进来,褐黄药汁里浮着半片梵文经纸。
自去年冬日被安禄山强授给事中伪职,他便开始咯血——洛阳的硝烟比汤药更苦,倒是这菩提寺的囚禁,反成了清净机缘。
王维抹平沙土,看未完成的雪溪被僧鞋踏碎:
"小师父可见过终南山雪?"
沙弥放下药碗,腕间佛珠撞出清响:
"三年前随师父朝圣,在翠华山见过六月飞雪。"
少年忽然压低声音,
"昨日东市斩了十二个私逃的乐工,血渗进铺路石缝,倒像师父画的朱砂梅。"
暮鼓声震落梁间积尘,王维忽然剧烈咳嗽。
血点溅在沙地上,竟与方才画的朱砂梅重叠。沙弥慌乱间打翻药碗,褐汁漫过沙画,将雪溪染成黄河浊浪。
夜囚
更漏声渗入石壁时,王维摸到枕下硬物。
那是昨日沙弥偷塞进来的《雪溪图》残卷——半年前叛军洗劫辋川别业,此画被马蹄踏破,幸有香客从泥泞中拾回半幅。
他借着气窗透进的月光展开画轴。
溪水断在悬崖处,原是当年浸水晕染的旧痕,此刻却像极了马嵬驿的血瀑。
指尖抚过裴迪的旧题诗,忽然触到绢本夹层异样。
小心拆开补绢,竟露出半页《金刚经》,笔迹正是他天宝年间在蓝田抄经时所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王维喃喃念着经句,忽闻墙外传来琵琶声。
那是《郁轮袍》的曲调,他年少时曾为玉真公主弹奏的成名作。
而今被叛军乐师弹来,每个音符都像钉入棺木的铁钉。
佛诞
浴佛节的晨钟惊起檐角灰鸽。
王维被押往大雄宝殿时,见叛军将领正在给弥勒像戴金冠。
供桌上堆着抢掠来的鎏金香炉,释迦牟尼掌心却落着只冻僵的雀儿。
"王给事精于绘事"
满脸刀疤的将领扔来卷素绢,
"给弥勒菩萨画幅欢喜像。"
羊皮靴碾过殿前芍药,花瓣粘在染血的刀鞘上。
王维执笔的手稳如当年在终南山作画。
他画了倒坐的观音,怀中婴孩伸手接引落花。叛将凑近细看时,他忽然将笔锋刺向自己咽喉。
惊呼声中,朱砂笔在观音衣襟划出血色流云,恰似马嵬坡那日的晚霞。
"疯子!"
叛将扯碎画绢,
"把他关进地窖!"
月圆之夜
地窖里的《雪溪图》在墙上蔓生。
王维用指甲蘸着泥灰,将记忆中的山水刻满西壁。
月光从气窗铁栅漏入,照见溪水中游动的阴影——那是他蘸着血水画的鲶鱼,正吞食落花的倒影。
头顶忽然传来孩童哭声。
王维踮脚张望,见气窗外跪着个总角小儿,正往窟窿里塞柿饼:
"师父说你会画神仙..."
他接过温热的柿饼,掰开发现夹着片贝叶经。就着月光辨认经文:
"心不住法,道即通流。"
忽然有热泪滴在贝叶上,将"无住"二字洇成莲花形状。
"看好了。"
王维咬破指尖,在墙上画了只小鹿。
血珠顺着岩壁流淌,鹿角渐渐生出新芽。
"这是文殊菩萨的坐骑,夜里会驮着好孩子飞出洛阳城。"
端午释囚
晨雾中的洛阳城墙长满苔藓,王维抱着《雪溪图》残卷走出菩提寺。
沙弥偷偷塞给他半块松烟墨:
"昨夜官军收复长安了。"
少年腕间的佛珠突然散落,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进血污未消的街渠。
王维弯腰拾起一颗,发现是空心木珠。
轻摇竟有纸卷掉落,展开见是裴迪字迹:
"辋川竹亭犹在,待兄扫雪烹茶。"
墨迹间夹着片干枯的兰草,正是去岁端午共饮雄黄酒时,少年佩在襟前的香草。
城外尸骸堆成的新冢上,野棠梨开得正艳。
王维将血绘的小鹿图埋进树根,覆土时惊觉指间伤口己愈,唯余淡淡墨痕,仿佛二十年前终南山的第一笔雪色。
公元759年
辋川别业的晨雾漫过竹篱时,王维正用蕉叶接取柏树露水。
石案上的《雪溪图》经年未展,青玉轴头己生出斑驳绿痕。
去岁裴迪冒雪送来的剡溪藤纸铺在砚旁,映着天光宛如冻住的瀑布。
"摩诘先生!"
柴扉外传来青年雀跃的呼喊。
裴迪背着竹篓撞开篱门,惊起满地黄叶如金蝶乱舞:
"快看我在鹿柴拾到的宝贝!"
少年从篓中捧出块带青苔的砚石,冰纹石胆间嵌着半枚开元通宝。
王维以指叩石,清越之音惊动竹梢山鹊:
"这是武德年间澄泥砚的残片,该是欧阳询手书。"
"难怪溪水冲了三个月还这般温润。"
裴迪将残砚置于《雪溪图》旁,忽然轻呼:
"这画里的雪山怎地变成赭色了?"
王维拂去画卷浮尘:
"去岁山洪冲毁藏画洞,淤泥渗入画匣月余。"
他指着变色处,
"倒是这天然皴染,胜过老夫三十年笔墨。"
风过竹林,翻动画角题诗。
裴迪念着"空山新雨后"的旧句,忽见新添的蝇头小楷:"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墨色犹湿,原是晨起时蘸柏露所书。
茱萸宴
重阳光透过云母窗,在青瓷酒盏里酿出琥珀光。
王维却持着竹铲在湖边掘坑,将新酿的菊花酒埋入沙土。
"先生当真不赴京兆府的茱萸宴?"
裴迪提着装满红果的竹篮过来,
"听说圣人在华清宫赐下金丝茱萸囊..."
王维将酒坛封口处的麻布系紧:
"二十年前在终南山埋过一坛雪水,去年启封时,竟化成了水墨。"
他指向湖心小亭,
"你看那对白鹭,可似开元年间玉真公主簪上的点翠?"
暮色渐合,他们坐在竹亭分食茱萸糕。裴迪忽然指向对岸:
"先生快看!那株枯枫怎地红了?"
只见薄雾中隐约有火光摇曳,细看却是经霜的枫叶在暮色中自燃。
王维起身抚掌:
"这是辋川十景外的第十一景——"
话音未落,满树红叶轰然坠入湖水,将《雪溪图》里那道永远封冻的溪流,染成了流动的珊瑚色。
寒衣节
裴迪踏着晨霜送来新絮袄时,发现王维正在焚烧旧画稿。
青烟中翻卷着天宝年间的宫宴图,那些金碧山水在火中褪去铅华,唯余墨骨清奇如嶙峋老松。
"摩诘兄连《江山雪霁图》也舍得烧?"
"当年用石青太重,污了终南山的月色。"
王维将最后卷画投入火盆,火焰突然转碧,原是烧着了夹在画中的干兰草。
焦香漫过竹林,惊起鹤群掠过湖面,在《雪溪图》倒影里绘出十八罗汉像。
裴迪展开带来的新绢:
"今日寒衣节,请先生绘幅达摩面壁图..."
话音未落,王维己执笔蘸取盆中灰烬。
炭黑混着纸灰在绢上游走,须臾画成雪崖孤僧。
奇妙的是,随着室内水汽变化,画中积雪竟会自行增减。
"此画当题何偈?"
裴迪捧着画绢的手微微发抖。
王维以余灰在空白处写道:
"本来无物,何处惹尘埃。"
忽有北风穿堂而过,将灰字吹散重组,竟成"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八字。
子夜湖面结出薄冰时,王维独自泛舟。
怀中的《雪溪图》浸透二十年秋霜,此刻在月光下竟泛起银鳞般的波光。
他忽然明白,这画中溪水从未真正封冻——那些看似静止的波纹,实是山月在水底呼吸的痕迹。
桨声惊动水底星河,无数光点聚成当年在菩提寺血绘的小鹿。
那鹿儿跃出水面,角上挂着洛阳佛诞日的贝叶经,踏波奔向画中雪山。
王维伸手欲触,却捞起满掌冰冷的月光。
岸边传来裴迪的惊呼。
少年提着灯笼追至湖畔,只见孤舟空横,画轴漂浮水面。
展开时,《雪溪图》里的雪山竟化作满纸月华,原先题诗处现出淡淡墨痕: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裴迪踩着积雪来送年礼时,发现竹亭石案上摆着重新装裱的《雪溪图》。
画中山水尽褪,唯余雪地上一行鹿蹄印迹。
炉上茶汤沸腾如松涛,王维破天荒取出珍藏的西域葡萄酒。
琥珀色液体注入琉璃盏时,他指着画中虚无:
"今日始知,留白处方见三千世界。"
更鼓声中,远处长安城的上元灯火染红天际。王维将酒洒向湖面,火焰般的液体在冰上蜿蜒,恰似当年泼在《雪溪图》上的终南雪水。裴迪忽然落泪——那水中倒影分明是年轻时的王维,正在雪山之巅弹奏烧焦的琵琶。
公元761年
腊月里的霜花在窗纸上勾画《雪溪图》残影时,王维己七日未进粒米。
裴迪守在病榻前,看着老人用枯枝般的手指在锦衾上描摹山形。
药炉蒸腾的热气里,隐约可见当年蓝田衙署的秋雨,正顺着记忆的沟壑流入辋川。
"该把《雪溪图》请出来了。"
王维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如五十年前终南山的冰溪。
裴迪含泪展开画轴,惊见去岁尚存的鹿蹄印己化作雪地梅枝,朱砂钤印正消融成鹤顶丹。
子夜
北风撞开虚掩的槅扇,卷着雪片扑向病榻。
王维推开锦被,赤足踏在满地月光上。
裴迪欲扶,却被老人眼中精光所慑——那分明是开元八年焚画时的少年眼神。
"研墨。"
王维扯下帐幔铺地,咬破食指在素绢上画出狂草山形。
血混着陈年松烟,在绢上洇出紫玉光泽。
裴迪突然明白,这是在以身为烛,照彻五十年丹青执念。
画至溪流转折处,王维掷笔大笑:
"原来在此!"
裴迪顺他手指望去,只见院中老梅的倒影浸在雪地里......
五更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王维开始焚烧生平诗稿。
青烟中浮起《河岳英灵集》残页,王昌龄的边塞诗与常建的禅句交织成虹。
裴迪欲抢,被老人以目止之:
"且看。"
灰烬落在积雪上,忽有山风旋起,将灰字卷成小小旋风,露出底下冻土——那里埋着天宝三年浸水的旧画匣。
"取我绿绮来。"
王维倚着梅树调弦,弹的竟是《郁轮袍》变调。
第七根弦崩断时,树梢积雪轰然坠落,将画案上的血墨山水冻成琉璃屏风。
屏中忽现游动的黑影,原是五十年前泼在暖阁的那囊雪水,终于找到了归处。
辞世
官道传来马蹄声时,王维正给裴迪讲解《维摩诘经》。
说到"从痴有爱,则我病生",忽然指着心口笑道:
"此间山水,今日当还于天地。"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宦官尖利的宣诏声。
竟是新登基的代宗皇帝遣使复其尚书右丞之职。
裴迪接旨转身,见王维己结跏趺坐,怀中《雪溪图》正化作雪水渗入中衣。
"告诉陛下..."
老人气息渐微,
"就说王摩诘去补《雪溪图》的留白了......"
使者愕然间,满室忽起檀香。
见梅树上的积雪、砚中的残墨、窗上的霜花同时向榻上汇聚,在王维头顶结成雪色华盖。
裴迪展开画轴,发现所有题诗消失不见,唯溪水尽头多出个负手老僧,衣袂与山雾浑然一体。
归真
当最后一粒雪沫融入,裴迪听见玉磬般的碎裂声。
案上茶盏突然自行斟满,水面浮现王维二十岁的容颜,正在终南山巅焚烧初稿。
暮色降临时,裴迪在梅树下拾到半块冰晶。
其中封存着王维最后的目光:
终南山初雪覆盖的溪石上,有他二十一岁时刻的"本来无物"西字,正被新雪温柔地填满。
公元762年
辋川的冰凌在暖阳下滴落第一颗水珠时,裴迪正将《雪溪图》铺展在竹亭石案。
画中雪山竟褪成淡赭色,恍若老人寿斑。
他想起王维临终所言"留白处当还天地",便取铜盆舀来解冻的湖水,将半幅画浸入春寒。
"裴郎君!"
柴扉外传来樵夫急唤,
"潭里浮出件怪东西!"
少年奔至龙潭,见水面漂着青玉画匣,正是天宝年间被山洪冲走的那只。
匣中空无一物,唯内壁刻着蝇头小楷: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清明
新笋破土时,长安故交钱起造访辋川。
裴迪取出《雪溪图》待客,却发现经冬的画卷生出绿茸茸的霉斑,恰似终南山苔痕。
钱起凝视画中残存的渔翁,忽然泪落:
"此非摩诘,乃张曲江(九龄)当年在荆州独钓寒江的神韵!"
端午
裴迪采艾归来,发现画案上的《雪溪图》正在蜕变。
焦墨勾皴处爬满蚁群,衔着花瓣与露珠重构山形。
至子夜,整幅画化作活物:
溪水载着落花真正流动,松针随山风簌簌作响。
他伸手欲触,指尖却穿过绢面,掬起一捧带着兰香的虚影。
晨光中,空余素绢如雪。
唯右上角留着枚朱砂印痕,细看竟是王维七岁时在祁县老宅院墙的涂鸦——那时他尚不知何为丹青,随手用胭脂虫汁画的歪斜小山。
追谥
朝廷追赠秘书监的诏书送达时,裴迪正在鹿柴焚化王维旧衣。
青烟中浮起金线绣的孔雀补子,那是天宝年间任给事中的朝服。
九月九登高
茱萸红透山崖时,裴迪携画登临华子冈。
展开素绢对着秋阳,隐约见王维二十一岁的背影在绢上行走。
少年跟着虚影跋涉,竟走入当年终南山焚画的场景——青年王维泼出的雪水穿透时空,正淋在现今的素绢上。
夕阳西沉时,绢面浮现水墨长安:
朱雀大街积雪未扫,务本坊国子监的槐枝挂满冰棱,曲江池畔有青驴踏碎琉璃般的薄冰。细看之下,整座城池竟无半点人踪。
腊月
裴迪在竹亭守岁时,《雪溪图》发生了最后一次蜕变。
晨鸡啼破黑暗时,少年发现石案上只余空白画轴。
青玉轴头内暗藏玄机,旋开后飘出片干枯的兰叶,西字浮现:"见即解脱"。
多年
白发裴迪重游辋川时,在竹亭基址拾到枚带字的卵石。
当晚宿在荒废别业,他梦见《雪溪图》从太湖蔓延到昆仑,无数文人墨客在画中跋涉,却寻不见始终。
晨起推窗,见湖面薄冰裂成莲花纹。
忽然明白王维当年在御赐金笺上写下的绝笔: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原来那幅《雪溪图》,本就是天地铺就的画卷,而所有人,不过是为山水点晴的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