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犹豫着没敢去问,虽然女郎对她很包容,但是,她还是不太敢去找女郎。
回到家停灵有几日了,棺椁里只有母亲的尸首,父亲的衣冠冢,春天到底是来了,老黄历上了个宜动土的日子,到了送父母棺椁入土的时候了。
停灵这么长时间父母的坟墓都俢好了。
通往郑家祖茔的路两旁,野草己褪去枯黄,密密匝匝抽出嫩绿的新芽,几丛性急的野豌豆蔓甚至开出了点点紫花,星星点点缀在湿软的春泥上。送葬的队伍很长,白幡在风中无声招展,沉沉的哀乐夹杂着妇人们压低的啜泣声。十里八乡的亲朋邻里皆至,或真心哀悼,或感念将军生前威名,或只循着乡俗人情。
楚玉穿着一身厚重的粗麻孝服,由同样穿着素服的星星搀扶着,走在队伍最前列。多日的操劳煎熬和一场风寒,耗尽了她的元气,身子轻飘飘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只眉宇间那份坚忍的平静,强撑着最后的脊梁。
祖父郑老头和祖母杨氏跟在后面。老爷子拄着拐杖的手一首在抖,布满沟壑的脸紧绷着,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前方儿子的棺椁,几乎要瞪出血来,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踏在刀尖上。杨氏则由老仆张嬷嬷搀扶着,老太太低垂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沉沉的、如同破风箱般压抑的叹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
小小的青葱被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素色小袄(郑伯咬咬牙扯布央邻家媳妇连夜赶制的),规矩了好多,安静地跟在祖父郑伯身后,小手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她第一次见这么大阵仗,那么多人在哭,小小的脸上是懵懂的紧张和无法理解眼前场景的惶惑。她不知道躺在那沉重木头里的是谁,只觉得女郎、还有老主子、老太太的背影,好沉好沉,压得周围的空气都稀薄冰冷的让人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贴紧了祖父,将小小的身体藏在祖父的影子下,只留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偷偷望着最前方那个看起来快要碎掉的女郎的背脊。
郑家祖茔坐落在村西一处向阳的缓坡上,周遭长满了茂密的松柏和半人高的茅草。此时松柏苍翠依旧,茅草根部也己在冬日的枯黄里顽强地冒出深绿。新挖掘的墓室很大,里面己经摆了很多从家里搬过来的以前父母很喜欢的东西,陪着父母一起摆放在墓室里。
下葬的时辰到了。哀乐止歇,只有山风拂过松林的呜咽。主持仪式的老族长肃穆地指挥着,棺椁被缓缓送入墓穴。墓室门关闭的沉重的闷响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当墓室门彻底关住时,郑老头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哭声,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差点栽倒下去,旁边的杨氏则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身体软软地往下滑。
“祖父!祖母!”楚玉几乎是在棺椁被放在墓室的那一刻,就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她眼前阵阵发黑,若非星星拼尽全力死死搀扶,早己在地。
就在她摇摇欲坠时,忽然感觉裙角被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怯生生地拽住了。那股微小的力量很小,却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不容忽视的热度和执着。
楚玉艰难地、茫然地低头。
是青葱。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丫头竟然从祖父身后跑了出来,穿过了人群的缝隙,挤到了她身边。青葱的小脸也满是泪痕,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惧和不懂,却固执地用她小小的身体支撑着楚玉几乎要倒下去的半边身量。她仰着脖子,看着楚玉泪流满面、惨白如纸的脸,小嘴瘪着,用一种带着哭腔却又强装着勇敢的颤音,笨拙地安慰:“女郎……女郎不哭……不哭……”
那稚嫩的声音,在周围一片死寂的沉重哀恸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可就是这么一句全无章法、毫无逻辑的童言稚语,像一缕细微却灼热的火苗,猛地烫醒了楚玉几近沉溺的心神,冰凉僵硬的指尖感觉到了孩子手心那滚烫的温度。
楚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那热量灼伤。她闭上眼,深深地、急促地呼吸着这带着松柏清香和泥土气息的空气,再次睁开时,尽管泪水依旧奔流,眼底深处却积满了生命。
她用尽全力反手,攥住了青葱那小小的拳头。小小的青葱感觉到了女郎手指的冰冷但她没有挣扎,只是更用力地踮起了脚,用小得可怜的身体支撑着楚玉,小手也握得更紧了。
郑伯看见孙女跑到主子女郎身边,本想立刻呵斥她不懂规矩过来。可当他看到女郎那死死攥住孙女小手的手指……郑伯喉头哽咽,猛地低下头,浑浊的老泪啪嗒掉入脚下的黄土里。看到孙女和星星一左一右,默默地将这女郎撑住了,青葱的娘在后面看得真切,眼神里都是喜悦。
等把墓室彻底封住后,后面还有一些别的地下工程,这场盛大的送行到这里结束,来送行的人如同潮水退去,着各种心思的人离开了。剩下的只有亲族了。
“阿玉,你准备给你父母过继谁的孩子啊?”一个族老问道。
“叔祖你就别担心了,我会问问魏侯的意思的。”
叔祖就不吭声了,毕竟能跟魏府扯上关系在魏国就跟最大的权势有了联系。
丧宴设在了村里最大的晒谷场上,由郑氏族里几位德高望重的妇人操持。虽是白事,备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饭食,大盆的糙米饭,素菜豆腐汤,杂粮窝窝头,间或有几片腌得喷香的咸肉在汤面浮沉,让经历了沉重仪式的乡邻们填饱了肚子。
楚玉作为唯一的嫡系后代,强撑着在祖父祖母身边坐了片刻,替二老和主家谢过亲朋。她的脸色依旧不好,眼底是浓重的青影,周身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哀伤。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前来劝慰,皆是些“节哀”、“保重”的老生常谈,楚玉只是垂着眼睫,一一沉默颔首回应,那份沉郁的悲恸让所有亲近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最终只潦草喝了几口温热的菜羹,便向老族长告罪,由星星扶着回了家中。
刚回到熟悉又陌生的院子,楚玉几乎是靠在了星星身上才勉强站住。精神一松懈,方才强行压下的晕眩和胸口翻滚的恶心感再也抑制不住。
“女郎!”星星吓坏了,忙要唤人去请大夫。
楚玉无力地摆摆手,只道想一个人安静待会儿。星星红着眼圈,只得将她小心地搀扶到廊下那张铺了厚褥子的竹躺椅上。春日午后的风己带了些慵懒的暖意,轻拂过人身上,让楚玉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了。楚玉躺在那里,闭上眼,身心俱疲感受着这春风。
“女郎……女郎……”
迷迷糊糊间,楚玉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是青葱。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碗。碗里是热腾腾的蜂蜜水,最近张嬷嬷老是跟我抱怨说蜂蜜没有了。看着这碗水我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