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贵生的闲聊里总是少不了孩子的。
她们刚见面会唠些日常，比如今天吃了什么，或是聊点八卦，例如菜市场又有哪个黑心的小摊贩子缺斤少两，然后被细心的张大姨抓个正着的事。
王贵生还会分享自己有趣的退休生活，她在学习二胡。
不过光靠语言是无法传达初学者那曲折的锯树声的，她邀请杨书翊待她学成后听她来上一段。
然后话题走着走着就会拐到孩子身上。
杨书翊有些抗拒和她聊起孩子，尤其王贵生还是个女儿的妈妈。
她谈到女儿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骄傲的光。
而杨书翊对路遥的态度就有些不同了，于是一开始她选择了默默倾听。
“其实有个孩子吧，还是挺累的。”
有一次，王贵生这样说，轻轻叹了口气，面上露出淡淡的释然模样。
杨书翊的嘴比脑子更快一步接过话来：“是啊，我也觉得。”
“小时候不省心，长大了还老让人担心。”
杨书翊倒是没能立刻接上这句话，因为她穿越进入的小说故事高潮总是发生在主角二十岁左右，而自己大多会在故事高潮之前就退场。
二十岁左右的孩子，还不算完全长大了。
杨书翊突然苦笑一下，自己养了那么多孩子，能够陪伴他们到大的竟是一只手数得过来了。
王贵生瞥了一眼旁边一脸愁容的友人。
“怎么？有什么烦心事吗？”
杨书翊在这个话题上总是太沉默了，以至于王贵生没有一点她情绪低落的头绪。
“没……也不算什么大事。”
“那你说说呀。你看我们怎么也是朋友了，一首都是我在说，你有什么事儿说出来让我帮你排解排解呗。”
王贵生拉扯着杨书翊的手臂，倒是把她从回忆里扯出来一些。
“其实吧，我还有个儿子。跟着我前夫。”
杨书翊开了个话头，王贵生也就不插话了，认真地听着，两人的步调默契地放缓了。
“……他吧，小的时候和我很亲，也很乖巧很省心。那个时候女儿还没出生。”
“但是他稍稍长大一点儿后就变得特别让人不省心，倒不是说他主动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但是……嘶。”
杨书翊说着说着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她总不能说不是自己的儿子迫害了自己，而是自己儿子的作者迫害了自己这件事吧？
这样奇幻的话一定会给自己本就不正面的妈妈形象抹上一层更不妙的精神病色彩的。
“啊我懂。男孩，就是事儿多。”
“嗯，对。他们……呃不，他让我感到很疲惫很疲惫，后来他和我也不亲近了，我们好久没联系了。”
“跟爸爸更亲？唉……其实吧，说什么女孩儿跟爸爸亲，男孩儿跟妈妈亲，都不是的，女儿才跟妈妈亲。”
“嗯……我时常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对孩子付出那么多。”
好像是话终于说开了，杨书翊开始滔滔不绝了：
“我以前可想当母亲了，我喜欢小孩。”就像喜欢小时候的自己一样。
“生下他的时候我很开心，和他曾经一起经历过的快乐也是真心的。”
“但是后来经历的太多的苦难让我感觉到不值，我很后悔，很懊恼，也很……愤怒。”
“这并不完全是他的错，是整个世界有错。”
“欸对！”王贵生一甩手，大声附和着。
“这个世界对我们女人就是不好啊。别看什么时代进步了，我的女儿依旧在遭受不公。”
“所以我一首很支持我女儿不婚丁克的。”
“她也跟我说，婚姻对女人没有好处，就像花店对花没有好处。”
“哈哈，她从小就奇思妙想的，爱搞些奇妙的比喻。”
“是啊！”
杨书翊很认同这句话，所以她生前也是不婚主义。
自己的妈妈也像王贵生支持她女儿这样支持着自己。
“不过我觉得女儿应该会不一样吧，看到她有时会令我想起我的过去，还有我妈妈。”
“但我的心终究是不像第一次当母亲时那样毫无顾虑了，我无法在付出时不想太多……”
“我害怕接近她……害怕接近她会让我遭致曾经的痛苦下场。”
“孩子嘛，我总是担心她们会要得太多，而我给不了那么多。”
两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
王贵生总对自己的友人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她说起话来有点像自己的女儿，但有时会在面上浮现出不合年龄的苍老。
就像一棵枯木老化之后还倒霉地被森林大火焚卷成了焦木残骸。
她总觉得真实的事情比杨书翊说得复杂一点，不过她还是抓到了重点：杨书翊因为儿子的错亏待了女儿。
这可不行。
“那你女儿多委屈啊，女孩儿本来就不容易了。”
两人终于走到了公园。
从小巷的阴影中离开，走入橙黄的路灯光下时，王贵生实实在在地拍了一把杨书翊的后背，带着叹息说道：“可别因为儿子牺牲了女儿啊。”
杨书翊立刻回头，她想说不是那样的，但是王贵生己经走入了广场舞的阵型。
抬起左手，再抬起右手，在胸前交叉，然后高举……
杨书翊机械地做着舞蹈动作。
她被“牺牲”这个词狠狠击中了。
不难去联想和想象的，这个现代言情小说世界的一切世界观、价值观都是那么的原汁原味。
这里甚至会给她一种回到了原来世界的错觉。
“因为儿子牺牲了女儿”，杨书翊以要把牙齿咬碎的力道反复咀嚼这个句子。
许多经典故事条件反射地出现在了杨书翊的脑海里：牺牲女儿的幸福把彩礼拿去补贴儿子、牺牲女儿上学的机会供儿子读书……太多了。
杨书翊怎么会牺牲女儿呢？
她也是女儿，她痛恨这样的事啊！
叉腰，踢腿，狠狠地带起地上细小的沙砾，下一个节拍，再踢起另一条腿……
杨书翊大幅度的动作引得身边人侧目，她现在看起来可不像是在忘我地舞蹈，而更像是沉浸在愤怒中。
她不喜欢被这样误会。
被牺牲的人，被牺牲最多的人，明明是自己。
有哪个母亲会忍心牺牲自己的孩子呢？
她曾经那样付出过，那样真心过，最后都被无厘头的故事情节践踏了个干净。
旋转，踮起的支撑腿仿佛要钻穿这个地面。
钻穿它！看看这世界内核的真面目吧！
牺牲女儿？
她也是女儿。
她是那个被儿子牺牲的女儿。
只不过她们不是同一代的女儿和儿子。
她们是互为母子关系的女儿和儿子。
这样的牺牲难道就正当了吗？
这样的牺牲为何没有被写成经典，以便人们检索、回忆，来为生下儿子的女儿们辩论呢？
它反而被纳进了儿子成长的经典，人们对此淡然漠视，转头为踩着女儿尸体的儿子们喝彩。
于是过去的痛苦回忆不断地在她脑中倒带。
纯黑色的磁带条不停地绕着圈，把杨书翊捆得紧紧的。
轻松愉悦的小曲终了，大家停在一个结束姿势上，然后缓缓行了个礼，该到回家的时间了。
这不对。
杨书翊现在一点都不轻松愉悦，她大喘着气，就好像是伴着节奏紧促的音乐大开大合地跳了一曲又一曲一样。
王贵生想的不对。
她想转头就走的念头在看到注视着她的王贵生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平静的双眼，眼角的皱纹轻轻勾起，像叶脉自然舒张。
不是下垂的深深皱痕，这个人一定经常笑。
她是没被牺牲的女儿吧？
杨书翊这样愤愤地想着，她的女儿不会踩着她的尸体讲述自己的英雌故事，所以她不会明白。
两人没有对视太久，因为王贵生在接触到杨书翊双眼之后就立刻走来了。
不过那双折射着温暖黄光的眼睛却久久地吸引着杨书翊，让对视的时间在她心中被无限拉长了。
她突然感觉到这个人比自己年长。
杨书翊听到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借着笑意吐出一声似叹息却又毫无哀叹之意的温暖气息。
“走吧。”
走了几步路，待广场舞的成员都渐远之后，杨书翊开口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贵生觉得杨书翊很有趣，她总是不把话说清，很像爱和她打哑谜捉弄她的女儿。
杨书翊以为自己所想的是怎样的呢？
她想起自己改名的那天。
很奇怪，人被诅咒了，应该下意识反击才对，应该不顾一切地抗争才对。
可是为了抹去曾刻在名字上的诅咒，她下了好大的决心，花了好久时间来鼓起勇气。
她说，不要招娣，要贵生。
要平安富贵的一生。
是弥足珍贵的生命。
她曾对着镜子练习新的自我介绍：
向知心朋友倾诉自己的解脱、向人生场景中的老熟人重新介绍、面对记住她曾用名的泛泛之交的各种表情、为新的相遇准备没有停顿和错字的全新自我介绍。
向冷战中的女儿道谢。
对过去的自己道别，又为深陷泥沼中的母亲寄去最后一笔钱。
那是时代的诅咒，是延续了千年的诅咒。
以至于咒语被凝练得简短又有力。
施咒过于频繁，是重复了千亿次、万亿次、万万亿次……语言无法描述得那么多的次数的诅咒。
以至于世人早就学会了无杖无声地施咒，商店也里摆有大量的带着这份诅咒的魔法器，女人们也会在不经意之间对同性施咒，女人们也会无意识地买下带有诅咒的魔法器来日常使用。
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王贵生想着，心不禁揪紧了。
她的妈妈怎么想她的名字呢？
每一次叫出她名字时，妈妈是怎样想被牺牲掉的女儿的呢？
妈妈是怎样想被吃掉的自己的呢？
怎样想那新的妊娠呕吐、怎样想那旧的腰肌劳损、怎样想那再来一次的会/阴撕裂、怎样想那可能的难产大出血那可能的生命危险呢……
一个一定要生出儿子的女儿如何想自己的女儿呢？
一个被迫为儿子献上人生的女儿如何想自己的女儿呢？
王贵生看着皱眉组织语言的杨书翊，她想，她知道这种感觉的，诅咒实在是太牢固了，以至于说出“女儿儿子”而不是“儿子女儿”这种小事都是在对抗着千年的语言习惯，对抗着诅咒。
哪怕自己对女儿再好，也依旧做不到像世人对待儿子那样好。
因为大家总是说“男女”、“儿子女儿”。
女儿是可以体验到在母亲心中首位的感觉，却无法体验到成为世界中心的感觉。
一个家境良好的女儿所受的优待还是远远少于一个普通的儿子。
“我不是牺牲了她，我也牺牲了很多啊，我只是很累。”
“她很让人省心，也没有过得不好……”
杨书翊焦急地为自己辩争着，她很想解释什么是穿越，什么是系统，什么是烈火焚身，什么是千刀万剐，什么是囚禁虐待……
王贵生打断了她。
“我妈也这么和我说过，说我很让人省心。于是我没有去上大学，在家里和妹妹一起帮着带弟弟呢。”
一句话轻轻地落下，在杨书翊心里如惊雷炸开。
她没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想法，有什么东西如流星一般在她混沌的脑海中飞过了。
她空空地张口，又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