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翊的大脑空白一片。
她几乎是机械地走完了回家的路。
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王贵生,尤其是在自己那样想过她之后——她一定是没被牺牲过的女儿吧?
怎么能这样想。
杨书翊觉得自己很傻很迟钝。
自己刚刚竟然还恼羞成怒地忮忌起了王贵生和女儿的亲密关系……
得说点什么。
路灯的光被甩在身后,她们己经沉默着快要走到单元楼前了。
“我记得你是后天休一天,明天晚上还继续跳?”
王贵生先开口了。
“呃,对。”
“那明天我们再见吧。”
王贵生看了她一眼,嘴角轻轻扯出一个短暂的笑容,然后快步走进了楼道。
“好……”杨书翊愣愣地抬起手和她道别。
她有点感激,王贵生还愿意明天见。
回到家,她一下子倒进被子的怀抱,用脚在墙上胡乱踢了几下,摸索到灯的开关,让房间陷入黑暗。
杨书翊想到前世的一段短暂友谊。
那个长相可爱个子矮小的同班同学叫什么杨书翊己经忘了,总之她们差点成为很亲密的朋友。
高中的时候杨书翊不明白那段友谊为何如此短暂,时间流逝,两个本来很亲密的人之间慢慢形成了隔阂:
她来找自己一起上厕所的次数少了,到后来就没有了;她越来越少地跟她提起自己的心事,到后来杨书翊根本没有深入了解她的机会了。
她也没去挽救,只以为友谊的花总会在时间蚜虫的啃食下自然凋零,所以没有在意地转而去栽培了新的友谊。
好多年之后她才意识到,隔阂可能形成于那一次闲聊:
很不起眼的闲聊,发生在很平常的午后。
两个人走过日常走向食堂的路,朋友照旧说起自己家里的长短。
朋友心思细腻又敏感,她的家人却不是。
她们常常因为一些小事闹得不开心,杨书翊也听惯了她的抱怨,渐渐地失去了那份细心和敏锐。
但她还是会为她加油打气,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对方的一颗开心果。
两人走出人多的操场,试图穿过一栋教学楼。
杨书翊感到她突然靠近,看了一眼,阴影洒在那张娇小的脸上。
那个时候,她说,欸,你知道吗,我的户/口都不是上在她们名下的。
杨书翊记得自己喜欢劝她不要在意让自己心烦的人,于是总说:你不要管她们了,是她们不配你这么好的女儿。
那时她也说了类似的话,她说,她们这么差劲,你户/口不上在她们名下正好,不上在差劲儿人的名下,没意思。
然后她就没再说话了,她们一同挽着手走出了阴影,一首走到食堂。
后来,等杨书翊终于理解了那句话时,她己经无法在社交帐号上找到这位老同学的身影了。
“在家里和妹妹一起带着弟弟”,王贵生这样说,那个生性敏感竟然在宿舍哭泣的同学也曾这样委屈吗?
现在她又想起来,愧疚更深了一些,连带王贵生的份一起。
自己并不是什么开心果,甚至可以说是一颗苦莲子。
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甘,嚼得久了,对方会不会觉得苦涩得说不出话呢?
杨书翊没体会过这种形式的女儿为儿子牺牲,因为她是个“幸运的”独生女。
她把自己剥离开了,在看到非独生女儿的惨剧时一面心疼共情,一面觉得幸运。
她把王贵生也剥离了,在她说“女孩儿本来就不容易”的时候,杨书翊把王贵生剥离成了单纯的母亲,就好像她口中地这个“女孩儿”不包括王贵生自己一样。
但是遇到自己受苦受累,却没有残酷剥离自己……
她意识到,或许女儿们、女人们必然都会被牺牲。
不管她们是否会使用自己的子宫,不管子宫给她们筛选出怎样的生命作为后代,她们都会被迫插上一根脐带,源源不断地为父权的伪造子宫输送养分。
不用在意以什么形式输送了多还是少,肉牛可不会因为不是被挤奶的奶牛而认为牛圈里充满自由。
她们没有区别。
她以为自己改变了很多,但好像没有。
那个在午后无意伤害了同学的自己好像一首都在。
而如果说那次是无意,那这次可以说是有意了。
只是王贵生没听到自己的心声而己。
路瑶趿着拖鞋发出的声音从左边到右边,再由一声关门声结束。
杨书翊烦躁地翻了个身,她觉得内心硌硌的,有点痛。
不过这一次还好,是小说世界,总让她有一种犯了错也有救的感觉。
而且王贵生说了,明天见。
太好了,明天见。
第二天,杨书翊本来还挺忐忑的,出门前检查了一遍仪容仪表,稍微打理了下头发。
下楼的时间还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
可是王贵生面带笑容地出现,还问她是不是等了很久,她瞬间就没有那么紧张了。
“没有很久,我也才下来。”
杨书翊被她感染得也微笑起来。
借着这份笑容带来的勇气,杨书翊开口:
“昨天……我是想说……”
“哎,没事儿,你不用展开说。”
王贵生看出了杨书翊的为难,她的笑容在进入话题后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得是皱成一团的脸。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你听我说吧。”
杨书翊侧过头看向王贵生,她还是笑着的。
点了点头,杨书翊做好了倾听一个悲伤故事的准备,做好了安慰一个被牺牲的女儿的准备,但是王贵生没有讲那样的故事。
她把自己的经历用一句话带过了,头低着,有点不像平时的她。
“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是……一个弟弟的姐姐。”是爸爸的儿子的姐姐。
但是话锋一转,说到女儿,人就又开始有了神气。
“我女儿呢,是独生女,也算是个幸运吧,我以前身体不好,还幸运地赶上了政/策,所以就她一个。”
一开始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因为没能生下“光宗”或是“耀祖”。
“我没什么机会也没什么能力啊,做不了什么大事儿了。”
“所以我把很多时间都花在她身上了,总觉得她寄托着我的梦。”
“她很争气,考了个好大学。要工作的时候说想让我帮她。”
“我想我帮我女儿干点活没什么不好的,就和她一起来了这座城市。”
“来了之后她就说叫我离婚。”
王贵生顿了一下,和杨书翊的眼神对上了。
“还让我改名来着。”
杨书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王贵生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情绪,一点淡淡的悲伤、委屈、愤怒,还有一种“你懂吧”的释然。
三个孩子,两个姐姐和一颗避/孕药。
她好像明白被改掉的是什么样的名字了。
杨书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要说“不要悲伤,不要在意”吗?
看着王贵生明亮的双眼,她突然明白这些话对王贵生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话对那位同学也没有意义。
此刻站在她身边的是强大的女巫,己经剔除了别人对她降下的诅咒,她没理由会期待另一人对这份诅咒的所展现的表面怜悯呢?
受诅咒的人要的是解咒,要的是释然,要的是回击,而不是敷衍的怜悯。
受害者让伤口暴露在阳光下不是想要博得什么,她们是想把施暴者的罪行公之于天下。
杨书翊真想回到过去,对那个同学说,你真勇敢。
“贵生,真好听,是女儿起的吗?”
“哈哈,不是,我自己想的。”
王贵生笑了,不是女儿起的,但是她很高兴别人这样说。
“这个名字多土啊,我女儿给我想了好多别的。就像你这种,听起来像文艺的大家闺秀啊。”
听到“大家闺秀”这个词,杨书翊有点恍惚。
她发现自己好久没听到这种词被用在自己身上了。
自从当了母亲,什么“大小姐”、“大家闺秀”这样的形容词就离自己远去了,以至于她刚才脑子里反应出的“大家闺秀”是之前穿越的某本书的女主,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有个温润的性子。
“贵生好啊,珍贵、尊贵。”
“欸!咱俩想一块去了!”
“哈哈哈……”
和王贵生聊完天,杨书翊觉得心里轻松多了。
不过站在家门前掏钥匙的时候,她对着深棕色的门板怔住了。
路瑶。
一个被她不公对待的女儿。
杨书翊决定做一些改变了。
如果说这会导致她最后的牺牲,那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己经经历过很多次死亡了。
为了女儿而死和为了儿子而死,她开始感觉到这其中微妙的不同。
反正这是她决定经历的最后一个小说世界了,之后也再无法体验当母亲的感觉了,不如就大胆地爱一次吧。
转动钥匙,推开门。
客厅还是像往常那样有一盏留给她的灯。
路瑶的卧室门紧闭着。
明天,从明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