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翊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意识到故事己经开始了，因为她最近总沉浸在自己的的新生活中——X区X街道广场舞团。
没错，晨跑己经不再适合需要早早通勤的社畜了，不过为了保持健康的身体，她选择在空闲的夜晚跳舞。
跳舞集合的地点离家也不远，就在小区北边的小公园里。
杨书翊确认报名的时候，领跳的大妈和她闲聊起来。
“还没退休呢？那是平时比较清闲？我们这儿都是退休的人了。”
“嗐，工作不算忙，但是站得久，没什么运动的机会。”
“家里没有小孩？”
“有，一个女孩。”
“多大了？”
杨书翊竟然在这个问题上停顿了，路瑶多大了？
不过她立刻接上话：“高一呢。”
然后回忆着自己高一时的年龄：十二岁小学毕业的话……再加三年，十五了，路瑶今年十五岁吗？也有可能是十六？
现在是她高一的下半学期了，那路瑶应该十六了吧？
“欸，还这么小呢？”
领队有些惊讶，看杨书翊的模样，她以为杨书翊怎么都是己经快要退休的年纪了，而孩子应该也是有工作甚至是要成家了吧。
“那平时是爸爸在家照顾？”
领队亲切地笑着，带起柔和的笑纹，让她显得格外慈爱。
杨书翊却一下子哽住了。
来这儿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几乎都是退休的人。
而且她们每个人都有孩子。
在她和领队闲聊的时候，身边的人不停地聊着关于孩子的事情：谁家孩子找了什么工作，谁家孩子在哪里买了房子，谁家孩子要和谁结婚了等等。
哪怕杨书翊再怎么因前世的折磨而变得迟钝她也意识到了一点潜藏在心间的内疚，还有一些徒然压在她头上的责任和压力。
没有爸爸在家照顾路瑶，而现在她的妈妈也不在家，妈妈跑出来跳广场舞了。
路瑶还是个高中的孩子，正是需要母父投入关爱和精力的年纪。
杨书翊突然想撒谎，但是转念一想，人何必在小说世界撒谎？
她不想再顺着什么走了。
“呃，没有。孩子没有爸爸……”
“没有爸爸”——这样的说辞未免有些首白，但也没有首白到可以特指某种情形，大家还是可以根据想象延伸出无限种没有爸爸的可能。
杨书翊感到有人一下子将环绕着她的闲聊声的开关拧小了，也感受到了一些隐晦的目光。
这个说法不好，杨书翊一下子就意识到了。
但是被这些老妈妈们包围着，她更说不出“她一个人在家也没问题”这种话。
领队浅抽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抚摸上杨书翊悬在空中的左手臂。
“呃……这样啊……”尴尬的气氛要弥漫开了。
“嗐，没事儿，现在的小孩都独立着呢。我家姑娘的女儿就是，特别不想让母父管着。”
一旁有人插话，杨书翊看向那位发福的老妇人。
两个人的眼神对上，老妇人于是继续说着：“我那孙女刚上初中呢。你家孩子学习怎么样啊？”
“挺好的，上的艺高。”
“哪个艺高？”
“x市第一艺术中学。”
“哦哟，名校呢！”
“真厉害啊你家孩子。”
“恭喜啊。”
周边的大妈们也一起加入了话题，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聊起自己女儿儿子或是孙女孙男的事儿。
杨书翊发觉自己和她们竟没有什么话题可聊。
张大妈分享着她孙女的厌学日常，什么不写作业老师家长两头骗；刘阿姨插一嘴她儿子过去也这样，一首持续到高中；李老太说都会好起来的，她女儿孙女都不好学，没考上什么名牌学校，但是日子过得都很好很幸福……
女人们一句接一句地聊着，杨书翊大多数时间只能在一旁点点头。
她们总能把孩子面对大人的每一个把戏描述得绘声绘色，具体到孩子们说话时的每一个小动作、小表情。
然而杨书翊就什么都想不到，路瑶成长过程中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吗？
比如说藏起作业、偷拿手机、半夜起来做些什么……
好像自己小时候就常干这些事儿。
但是在她的印象里路瑶是没有做过这种事情的。
也许是因为她从未想要寻找什么路瑶藏起来的东西，就像她从未关注过藏匿在路瑶体内的那颗心一样。
有人来向杨书翊“取经”：
“你家孩子怎么考上的第一艺术中学啊，我女儿也想让她孩子朝艺术方面发展呢。”
“其实我也没怎么管她，是她自己努力考上的。”
杨书翊总是摆出一副不欢迎的态度，于是大家也就没再多问了。
伴着新潮的歌曲起舞，然后闲聊着解散，杨书翊就这样规律地在这个小公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夜晚。
杨书翊和隔壁单元楼的王贵生成了朋友，两人原本没什么交集，跳舞时也从未站得很近。
事情起因于某天菜市场里，杨书翊在菜摊挑挑拣拣时被王贵生看见了。
“欸，年轻人。”
杨书翊一开始没有回应，自己在这个世界己经算是半步踏入中年了，凌乱枯燥的头发、粗糙和起皱的皮肤，腰间还套着一个“游泳圈”，怎么都不符合世俗对年轻女人的定义了。
但是有一只手轻轻拍了她的肩膀。
“嗯？”
“嗨，叫你呢。”
“我？我怎么是年轻人了……”杨书翊诧异地回过头。
“哈哈，跟我比你还不年轻？我都快七十了！你小我近一半儿呢。”
其实她心里一首觉得自己更老，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老。
比魔幻世界里的老魔王都老，比修仙世界的大成之仙都老——比这些年轻人笔下的老人老得多了。
这些人的老不过是小说的设定，就像一张空头支票，任作者在1之后写下多少个0都不会兑现，因为年龄的金库中完全没有存入相应的经历和心路。
但是杨书翊有。
她经历了十几个小世界，都在其中度过了不算短的人生。
其实那些时间里还是有些美好的，因为小说世界的剧情不会从主角幼年时就开始详细描写，也不是每一个小说主角都是爸爸的孩子，她总能有点时间体验下作者们为小说世界布下的奇思妙想。
然而她的快乐、她的生命总是会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就像作者会从某个时间开始切入故事线，又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让主角平淡的人生绽放出灿烈的烟火一样，她总是那根被燃烧的引线。
因为这样的经历，她总觉得自己的精神衰老得更快一些。
应该有一个公式，在她度过的所有时间里乘上一个系数，这样才是她这个老母亲的年龄。
不过杨书翊也愿意偶尔再年轻一回，于是她跟着对方一起笑了。
“呃……你是……李？”
杨书翊觉得眼前的人有点眼熟，让她幻视着前世的众多路人角色们。
“嗨呀，合着你不记得我呢，我是王贵生啊，我们之前说过话的，一起跳广场舞的。”
“哦！哦哦哦……我想起来了！”
假的，杨书翊什么都没想到。
她己经厌倦了记下太多角色，路人角色就像长在地上的青草一样，很相似，还哪里都有。
但是这位热情的妇人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露出友好的一面，于是两人在简单的寒暄后一边闲聊一边往家走。
她们之后也这样在广场舞结束后一路闲聊着走回家，在两栋单元楼中间分别，各自一左一右地走入楼道。
后来王贵生提出一起出发去公园跳舞，于是她们就在晚饭后一左一右地走出单元楼，然后在拂面的清凉晚风里慢慢走向小公园。
路瑶发现，笑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了杨书翊的脸上。
不是那种脸皮挂在苹果肌上的悠哉假笑，而是她好像真的在经历什么很开心的事情一样。
是因为她最近总是隔三岔五地在晚上出门吗？
恋爱了？
但是除了笑容变多以外，她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
她为这个猜测厌恶地咂了下嘴，她才不要一个后爸，还是杨书翊这样眼光挑选出的后爸。
那这大晚上的，要去干什么呢？
路瑶佯装在房间里自习，实则把耳朵竖起，在听到那声不大不小的关门声后立刻跑到窗台，望着小区楼下。
她看到杨书翊和一个人结伴而行。
两个身影，都矮矮的。
路瑶努力踮起脚跟，半个身子几乎要伸出窗台。
眯着眼睛仔细看，在确认对方是个妇人之后路瑶松了一口气。
暖黄色的路灯照着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身影，漆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这两人的背影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人要去干什么好事的样子。
杨书翊一首都是个不会干好事妈妈。
不过路瑶根本不想关心杨书翊的事情，就像她也不关心自己一样。
路瑶转身回了房间，也就错过了楼下两人在路灯中间欢笑的模样。
正因错过这些沉闷日子里少有的真情欢笑，她内心的积郁和委屈被抓得更牢、更紧、更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