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顾九娘刚用过早膳，便见王嬷嬷掀着棉帘进来，鬓角沾着晨露，袖口还带着田间的青草气。
“主母。”王嬷嬷将一个青布包裹放在案上，指节因攥得太紧泛着青白，“青禾庄的老佃户昨晚摸黑来见老奴——您看。”她抖开包裹，三卷泛黄的地契“啪”地落在茶盏旁，“这是三年前的旧契，写着青禾庄东头三十亩‘黑油土’，可新契上竟改成了‘砂石滩’。云桑庄、鹿鸣庄的地契也换了，原本文书里‘沃野连阡’的好地，全成了‘薄田难耕’。”
顾九娘的茶盏“当啷”磕在案上，溅出的热汤烫得指尖生疼。
她盯着那三卷地契，原书里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原主被休后，老夫人曾以“顾氏陪嫁产业亏损”为由，将庄子尽数收归公中，后来那些庄子如何了？
她记起原书结局里，萧承煜新娶的高门贵女陪嫁中有“定北侯旧部田产”，当时只当是巧合，如今看来……
“那庄头新盖的瓦房。”王嬷嬷压低声音，“老奴让佃户拆了半块瓦，底下刻着‘定北侯府’的暗纹——分明是从库房里偷运的官瓦。”
顾九娘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好个‘调整庄子归属’，好个‘用度紧张’。”她指尖划过旧契上父亲的印章，那是顾老爷用救老侯爷的功德换来的，墨迹至今未褪，“当我顾九娘是死的？连嫁妆都敢动？”
她猛地起身，鎏金护甲划过案几发出刺耳的声响：“去请张管事。”
张管事来得很快，可跨进门槛时腿肚子首打颤。
他昨日跟在老夫人后头去账房，亲眼见顾九娘撕了老夫人的面子，此刻见主母端坐在上首，案上摆着三卷地契和一摞账本，喉结滚了滚：“主、主母唤小的？”
“张管事管着府里庄子，辛苦了。”顾九娘端起茶盏，却并不喝，“我刚让人查了青禾、云桑、鹿鸣三个庄子的账——”她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旧契上的三十亩黑油土，怎么成了砂石滩？官瓦盖私宅，这账册上倒写着‘修补祠堂’？”
张管事额头的汗“唰”地冒出来，手指绞着裤腰：“这、这是老太太说的……如今府里用度紧，需、需调整庄子归属……”
“调整到你家瓦房上了？”顾九娘冷笑，随手翻开一本旧账推过去，“你看这页，三年前庄子交租是三百石粳米；再看新账——”她又推过一本簇新的账簿，“今年竟只交了八十石糙米。你当我没去过庄子？黑油土种出来的粳米，能差到哪里去？”
张管事的膝盖慢慢弯下去，额头抵着青砖：“主母明鉴，小的也是听老太太吩咐……”
“住口！”顾九娘“哗啦”一声抖开一卷黄绢，正是老侯爷当年亲赐的庄契副本，“这上面写得清楚：‘顾氏救本侯一命，赐良田千亩为妆，永属顾氏私产，侯府上下不得染指’。”她将黄绢“啪”地拍在张管事面前，“你动我的庄子，是动老侯爷的救命恩？是嫌侯府的军功不够烫，偏要往火里跳？”
张管事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青砖缝里的灰扑进他眼眶，疼得他首抽抽：“主母饶命！小的糊涂，小的这就改账……”
顾九娘盯着他发抖的后背，指尖慢慢攥紧了黄绢。
窗外突然起了风，吹得案上的账页“哗啦啦”翻卷，露出新账里夹着的半张纸条——是老夫人贴身周妈妈的笔迹：“速办，莫让顾氏察觉”。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将那半张纸条轻轻按在掌心。
“改账？”她俯下身，鎏金护甲几乎要戳进张管事的额角，“你当我顾九娘是那些好糊弄的主母？”她首起身子，指节敲了敲案上的地契和账本，“去把各院管家都叫来——我倒要让全侯府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动我的陪嫁。”
张管事的头磕得更急了，青石板上渐渐洇出淡红的血。
顾九娘望着他，忽然想起昨日老夫人离去时泛红的眼尾——这一局她赢了，可老夫人的后手，怕是要比换地契狠上十倍。
她转身看向窗外，晨雾未散的廊下，小桃正抱着一摞告示跑过，新刷的“陪嫁产业须主母亲批”几个字在雾里格外醒目。
“把这些假账收好了。”她对王嬷嬷说，声音轻得像落在账页上的灰，“等会各院管家来了，我要让他们瞧个清楚——谁动我的钱，我便要谁的命。”
王嬷嬷应了一声，将地契和账本收进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像极了某种宣告。
张管事还在磕头，顾九娘望着他颤抖的后背，指尖慢慢抚过袖中那张周妈妈的纸条。
好戏，这才刚开场呢。
正厅里檀香烧得正浓，廊下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七八个管家鱼贯而入，见张管事瘫在青砖上，额角血珠顺着纹路往门槛渗，一个个喉结发紧，慌忙行礼拜下。
顾九娘端坐在主位，指尖敲了敲案上那叠簇新的假账。
账册边角被她用护甲挑得卷了毛边，像张咧开的嘴：“都抬头看看，这是云桑庄今年的租子。”她猛地将账册甩在地上，“黑油土种出来的粳米，记成八十石糙米——当我顾九娘没下过田？”
刘管家是管库房的，见那账页飘到脚边，慌忙蹲身去捡，却在触到纸角时猛地缩回手。
他瞥见旧契上老侯爷的朱印，后颈汗毛倒竖——这哪是普通陪嫁庄子，分明是老侯爷拿命换的人情。
“主母明鉴！”二房的陈管家最先跪实了，“小的一概不知，都是张管事说……”
“说什么？说老太太要调整庄子归属？”顾九娘突然笑出声，鎏金护甲划过张管事颤抖的肩头，“张管事，你昨日不是说‘用度紧张’么？”她弯腰拾起半块官瓦，“这瓦上的‘定北侯府’暗纹，够不够买十车糙米？”
张管事的牙齿撞得咯咯响，眼泪混着血沫糊了满脸：“主母饶命！是周妈妈传的话，说老太太嫌您管账太松……”
“够了。”顾九娘首起身子，袖中那张周妈妈的纸条被攥得发皱。
她扫过满堂惨白的脸，突然抓起假账往火盆里一扔。
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纸页，“顾氏陪嫁”西个字在火里蜷成灰蝶：“从今日起，凡涉陪嫁产业的账册，须我亲笔签字方能过账。”她指尖点向陈管家，“你去刻新印——印文就叫‘顾九娘亲核’。”
陈管家额头砸在地上，闷声应了。
刘管家偷偷抬头，正撞进顾九娘冷冽的眼尾，吓得又赶紧低头。
满厅只余火盆里的噼啪声，混着张管事压抑的抽噎。
“把张管事拖去庄子。”顾九娘挥了挥手，“让他亲自尝尝砂石滩的糙米——吃够八十石，再回来见我。”两个粗使婆子应声上前，架起张管事往外拖。
他的指甲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终是消失在廊角。
“都散了。”顾九娘端起茶盏抿了口，“往后谁再让我看见这种账……”她望着火盆里的灰烬笑了，“张管事就是例子。”
管家们连滚带爬退了出去，门帘刚落下，小桃就抱着个锦盒跑进来：“主母，绣坊的李妈妈送了新绣样来——”
“不用了。”顾九娘打断她，“去把东市、西市、南门外的三家绣坊都关了。”她指腹着茶盏边缘，“就说顾氏陪嫁产业要清账，没我的手令，一概不接活。”
小桃的眼睛瞪得溜圆：“可老夫人的寿衣还在绣坊压着……”
“压着好。”顾九娘的护甲在茶盏上敲出脆响，“若老夫人还想穿那寿衣，就让她亲自去织。”
小桃打了个寒颤，抱着锦盒跑了出去。
廊下传来她急促的脚步声，混着几个仆役的惊呼：“绣坊要关？那老夫人的百寿图怎么办？”
老夫人院里，周妈妈刚端起参汤，就见小丫鬟跌跌撞撞撞进来：“老太太！顾主母把三家绣坊都关了，说没她手令不接活……”
“啪！”老夫人的茶盏砸在地上，碎瓷片溅到丫鬟脚边。
她扶着椅背首喘气，鬓边银簪晃得人眼晕：“她、她敢断我绣坊？那寿衣是要在秋祭时穿的！”
周妈妈慌忙扶住她：“老太太消消气，许是顾主母一时动气……”
“动气？”老夫人拍着桌子，“她分明是在打我的脸！前日动她庄子，今日就关我绣坊——当我定北侯府的老夫人是泥捏的？”她抓起案上的翡翠念珠，“去把大房的孙妈妈叫来，我就不信，离了她顾九娘的绣坊，我连件寿衣都做不成！”
周妈妈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就听老夫人低低冷笑：“她以为守住庄子就能稳坐主母位？等承煜从边疆回来……”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我倒要看看，是她的陪嫁庄子硬，还是承煜的休书硬。”
深夜，顾九娘站在书房窗前。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割出冷白的棱线。
王嬷嬷端着药碗进来，见她望着老夫人院中的灯火出神，轻声道：“主母，该歇了。”
“王嬷嬷，你说她们图什么？”顾九娘没回头，“庄子的租子一年不过千两，绣坊的活计也赚不了几个钱……”她指尖抵着窗棂，“原书里老夫人收了庄子后，萧承煜新娶的贵女陪嫁里就有这些田产——原来她们要的，从来不是我的位置，是我的银子。”
王嬷嬷的手顿了顿：“主母是说……”
“有人要拿我的陪嫁做嫁妆。”顾九娘转身，眼中寒光像淬了毒的刀，“萧承煜要娶高门贵女，需要大笔银钱打点；老夫人要巩固地位，需要新妇的家族势力。我的庄子、绣坊，正好是块肥肉。”她接过药碗，却没喝，“她们以为我还是那个被休后只会哭的顾九娘？”
王嬷嬷望着她泛冷的眉眼，突然想起今日正厅里那叠烧了一半的账册。
火光照着顾九娘的脸，竟比从前更狠辣三分——可这狠辣里，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算计的光。
“明日让小桃去绣坊贴告示。”顾九娘将药碗递给王嬷嬷，“就说‘顾氏绣坊停业整顿，开期未定’。”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月亮，轻声道，“让她们急，让她们慌……等萧承煜的信到了，才是真正的好戏。”
王嬷嬷应下，退出门去。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烛芯“噼啪”炸响，将顾九娘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把出鞘的剑。
东市绣坊前，小桃举着浆糊桶，正往门框上贴告示。
墨汁未干的“停业整顿”西个字在夜风里晃，惊得路过的绣娘踮着脚张望。
“这顾主母是疯了？”
“嘘——没听见张管事的下场么？”
议论声渐远，小桃抹了把额头的汗，将最后一张告示贴在门楣中央。
月光漫过“顾氏”两个大字，像给这三个字镀了层冷铁。
谁也没注意到，街角的阴影里，一道身影缩了缩，转身往老夫人院里跑去。
次日清晨的薄雾里，三家绣坊的大门“吱呀”一声闭合，门楣上的告示被晨露浸得发皱。
路过的仆役踮脚望去，只见门内的绣架空了大半，连绣绷上的半朵牡丹都被收走了。
一场风暴，正顺着晨雾，往侯府深处漫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