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的晌午,陈大山蹲在承包的荒山界碑旁,指尖捻着刚破土的嫩芽。远处传来"突突"的拖拉机声,公社书记带着县里干部来实地勘察了。他眯起眼睛——拖拉机后头还跟着辆绿色吉普,车牌尾号003。
"陈大山同志!"刘书记老远就伸出手,"给你带好消息来了!"他身后穿呢子大衣的男人缓步走近,手腕上的七叶一枝花手链在阳光下泛着乌光。
荒山顶上的现场会开得热火朝天。高局长展开《人民日报》,当众宣读中央一号文件:"...允许农民承包荒山,发展多种经营..."每念一句,刘书记就带头鼓掌,震得老松树上的积雪簌簌首落。
陈大山盯着高局长脚上的三接头皮鞋——右鞋跟沾着断崖特有的红土。前天夜里,他亲眼看见这双鞋踏进刘家后院,收下那捆百年老参。
"小陈啊。"高局长突然拍他肩膀,"听说你父亲是采药能手?"手指有意无意着手链,"县里要成立药材合作社..."
刘书记立刻接话:"承包合同要补个手续。"他掏出钢笔,"加一条'珍稀药材归集体所有'。"
围观的村民骚动起来。李铁匠啐了口唾沫:"这不成了给公家白干活?"
陈大山摸出根烟点上,火星明灭间,他看见王老倔躲在人后比划"三"——是提醒他三百块定金的事。
"行啊。"他突然爽快签字,"不过我有个条件——"
话音未落,山下传来尖叫。众人回头,只见小草的红罩衫在松林里一闪而过,后面追着刘建国的儿子,那小子手里挥舞着弹弓。
"野种!你爹是劳改犯!"熊孩子边追边嚷,"你娘戴高帽游——"
"啪!"
陈大山一巴掌抽得那小子原地转圈。现场瞬间死寂,高局长的脸黑得像锅底。
当夜,陈家油灯亮到三更。林秀兰把睡熟的小草搂得死紧,孩子手腕上留着道红痕——是被弹弓打的。
"明天我去退定金。"陈大山磨着猎刀,"这山不包了。"
林秀兰突然掀开炕席,取出个蓝布包:"够赔吗?"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八十六元三毛——全是她纳鞋底、缝衣服攒的。
院外突然传来"咚咚"砸门声。开门一看,十几个村民站在雪地里,领头的李铁匠扛着镐头:"大山,我们跟你干!"
原来刘家要抽"荒山管理费",每亩每年二十元。王老倔挤上前,掏出本发黄的账册:"七五年断崖的木材账...刘家贪了西百方!"
陈大山望向人群最后——公社秘书小张正缩着脖子,手里攥着盖好章的空白合同。
"重签。"陈大山抽出猎刀划破手掌,"按血手印,老规矩。"
鲜红的指印落在新合同上,墨迹未干处补了行小字:"承包范围内野生药材归承包者支配"。
正月十八,惊蛰。陈大山带着村民在后山清界,突然挖出块青石碑。水洗后露出"药圃"两个大字,落款是"陈广德 1953"——正是他父亲的名讳。
"难怪..."王老倔颤抖着抚摸碑文,"那年你爹非要承包这片荒坡..."
石碑旁的地下,埋着十几个陶罐。掀开腐朽的封口,里面是各种药材种子——党参、黄芪、当归...最中间的罐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七株人参,芦碗密布,少说五十年份。
"爸!"小草突然指着断崖,"红绳!"
那株系着红头绳的参苗旁,不知何时冒出十几株新苗,在融雪中舒展嫩叶。陈大山双膝跪地,冻土下的种子正在苏醒——是父亲三十年前埋下的生机。
开春第一场雨落下时,陈大山站在公社大院里。高局长的吉普车溅着泥水驶离,车窗里扔出个信封——药材合作社的批准文件。
刘书记脸色铁青地递来公章:"十五年...够你把山挖空了。"
陈大山展开合同,承包期限那栏赫然写着"自1984年3月1日至1999年2月28日"。他摸出父亲留下的参苗,当众栽在公社旗杆下。
"第一株试种的。"他拍拍土,"三年后分红。"
回家的山路上,春雨渐密。陈大山解开衣襟,露出怀里护着的《陈氏采药录》。被雨水浸湿的扉页上,父亲的字迹渐渐浮现出一行隐藏多年的小字:
"七叶连心,可解百毒——留给我未见面的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