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天的雨下得绵密，陈大山蹲在父亲留下的石碑前，指尖抚过"药圃"二字凹陷的刻痕。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水声，王老倔拄着新削的桃木拐杖，裤腿上溅满泥点子。
"刘家昨儿夜里去断崖了。"老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是几根被挖断的参须，"带着县林业局的人，说要搞什么...珍稀植物保护区。"
陈大山捻起参须看了看断口——锄头挖的，手法粗野。其中一根断须上还粘着片呢子料的纤维，墨绿色，和高局长的外套一个色。公社大院的梧桐树抽了新芽，陈大山揣着承包合同进门时，会议室己经吵翻了天。高局长带来的地质队员正往地图上贴红标签，标注的全是后山产参的区域。
"这是省里的批文！"高局长拍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文件，"七叶一枝花是国家三级保护植物！"
陈大山瞥见批文落款日期——1984年4月2日，正是他挖出父亲石碑的第三天。刘书记在一旁帮腔："老陈啊，补偿款都给你准备好了..."说着推来张支票：三百元整。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陈大山慢慢卷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蜿蜒的伤疤——那是前世他为保护妻女留下的。他从裤腰解下个旧军用水壶，"咕咚咕咚"往砚台里倒出暗红色液体。
"参酒。"他蘸着液体在合同上按手印，"家传的。"
浓烈的人参味瞬间充满房间。高局长突然捂住胸口后退两步——他认出来了，这根本不是参酒，是用七叶一枝花根须泡的药酒，正是他多年来求而不得的配方。
"合同我签。"陈大山把钢笔扔在桌上，"但有个条件——"他指向窗外，"我要公社大喇叭广播三遍，说我父亲陈广德是烈士，不是贼。"
当夜，陈大山带着铁锹摸上断崖。月光下，新立的"保护区"木牌歪斜地插在父亲石碑旁。他刨开的泥土，在石碑底座下发现个生锈的铁盒。
盒里是张泛黄的《山林承包证》，签发日期1953年8月15日，盖着县人民政府的大印。证件背面用铅笔写着十几个人名——都是当年批斗父亲的积极分子，刘书记的父亲排在首位。
"砰！"
远处突然传来枪响。陈大山扑倒在地，听见刘建国在树林里吆喝："抓偷参贼！"手电筒的光柱扫过草丛，他看清对方手里拿的是公社的猎枪。
第二枪打碎了铁盒。陈大山滚进灌木丛，摸到块尖锐的石头。电光石火间，他想起前世刘建国就是用这支枪，打死了发现他们盗伐林木的护林员...
"大山！这边！"王老倔的声音从崖下传来。老头不知何时摸到崖底，正挥舞着冒烟的艾草捆——这是山里人驱兽的法子，浓烟能干扰猎犬的嗅觉。
陈大山纵身跳下断崖。落地时冻伤的脚趾传来钻心的疼，但他死死护住了那张承包证。
次日清晨，公社大喇叭突然滋滋作响。播音员干巴巴的声音惊飞了满树的麻雀："下面播送公社特别通知...经查证，陈广德同志1953年承包荒山行为符合政策...特此澄清..."
高局长的吉普车疾驰出公社大院，溅起的泥水泼了刘书记一身。陈大山站在供销社台阶上，看见小草踮脚趴在广播箱下，小手紧紧攥着那张重新裱糊的承包证。
"爸！"孩子飞奔过来，"爷爷不是坏人了？"
陈大山抱起女儿，发现她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头绳——正是系在参苗上的那根。林秀兰匆匆赶来，脸色煞白："刘建国带着伐木队去后山了！"
果然，远处传来油锯的轰鸣声。陈大山却不急，他摸出怀里的铁哨子猛吹三声。片刻后，二十多个村民扛着锄头从西面八方涌来——都是昨夜按过血手印的。
"要拼命？"李铁匠亮出铁锤。
陈大山摇头，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县林业局刚批的采药证。"他特意指了指签发日期——正是高局长走的那天，"现在，咱们是合法采药队。"
立夏那天，陈大山在父亲石碑旁搭了个草棚。第一批移栽的七叶一枝花己经抽了新叶，嫩绿的叶尖上挂着晨露。
林秀兰蹲在药圃里除草，忽然"咦"了一声。拨开草丛，土里埋着个玻璃瓶，瓶中有张字条："广德兄：药种己藏好，待太平年月——知青小高，1968年冬。"
陈大山盯着字条出神。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县药材公司来收购第一批药材了。王老倔带着村民过秤，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
"爸！"小草举着个铁皮盒跑来，"高叔叔给的！"
盒里是串崭新的七叶一枝花手链，每颗珠子都刻着个"陈"字。底下压着张便签："合作社批文己下，盼续令尊遗志——当年那个知青。"
陈大山望向远山。父亲种的参苗在春风里轻轻摇曳，红头绳己经褪色，却依然系在茎秆上，像面小小的旗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