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山蹲在公社大院外的草垛旁,旧棉袄袖口露出发黑的棉絮。他盯着手里盖着公社革委会公章的介绍信——严格来说这不算许可证,只是允许他以"集体副业"名义组织猎户交售皮货的证明。
"大山啊,"王会计揣着袖筒走过来,翻看介绍信上的公章,"刘书记新官上任胆子大,可别连累咱们公社犯错误。"
陈大山闷头应了一声。他知道这张纸的分量:去年邻县有个猎户拿着类似证明收山货,被市管会当"投机倒把"抓了典型,判了三年。
晒谷场西头的老仓房里,五个猎户正用祖传的土法硝制皮子。狗娃爹用木棍搅着大铁锅里的榆树皮水,锅里泡着二十多张野兔皮,腥臊味混着草木灰的碱味首冲鼻子。
"省工艺公司的司机说,"陈大山蹲在锅台边,从怀里掏出三张外汇兑换券,"这种熟皮子广州能卖外汇。"
老张头吓得烟袋锅子差点掉进锅里:"可不敢要!去年后屯有人倒腾外汇券..."
"不是给咱们的。"陈大山把券塞回内兜,"是叫咱们多硝制些皮子,公社供销社统一收。"
这年冬天特别冷。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县供销社的"东方红"28拖拉机来拉货时,车斗里除了统购的二百张生皮子,还藏着三十张用土法硝制的狐狸皮——都裹在喂牲口的草料里。
"刘书记批的条子。"陈大山把盖着公社公章的证明递给采购员,顺手塞过去两张处理过的松鼠皮,"给娃做帽子。"
开春时,仓房梁上挂的皮子多了起来。公社刘书记带着县乡镇企业局的人来视察,看见墙上用石灰水写的"发展多种经营"标语下,五个猎户正用刮刀处理皮子上的油脂。
"老陈啊,"刘书记当着领导的面大声说,"你们这个'狩猎队集体副业'搞得好!"他特意在"集体"二字上咬了重音。
等吉普车扬起的尘土散去,陈大山才展开刘书记偷偷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市管会要查,皮子暂存公社粮库。"
清明前后,村里来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自称是省畜产公司的技术员。他蹲在仓房门口看了一整天老猎户硝制皮子,临走时留下本油印的《简易皮革加工技术》。
"用这个法子,"年轻人指着其中一页,"出皮率能提高三成。"他说话带着南方口音,挎包上别着枚"星火计划"的徽章。
麦收时节,晒谷场东头立起个新棚子。这是用猎户们凑的工业券,从县农机站换来的废旧帆布搭的。棚子底下砌了三个水泥池子——水泥是刘书记特批的"农田水利建设剩余物资"。
"明天我去县里。"陈大山对正在池子边撒石灰的春燕说,"皮革厂要两个临时工。"
姑娘手上的石灰粉簌簌落在池水里:"俺爹说...说去工厂算'盲流'..."
"算公社派工。"陈大山从兜里掏出张盖着公章的介绍信,"一天一块二,交生产队六毛。"
八月里最热的那天,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开进了村。车上下来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县里领导陪着他看完了整个皮子加工过程。
"有意思。"中年人临走时对公社书记说,"可以搞个'星火计划'试点嘛。"
秋分那天,晒谷场上开了个大会。县乡镇企业局的领导宣读了一份文件,正式批准成立"青山沟村皮毛加工厂",性质是"社队联营企业"。营业执照上注册资金写着两千元——其实账上只有卖皮子攒的八百多块,剩下的是公社信用社的贷款。
会后,陈大山被叫到公社办公室。刘书记锁上门,从文件柜底层取出个布包:"省里领导特批的。"包里是十张"飞人"牌缝纫机购买券,上面盖着县计委的红章。
"用厂子名义买,"刘书记压低声音,"别分到个人头上。"
第一场霜降下来时,加工厂接到了外贸公司的订单:五百张狗獾皮,要求按出口标准加工。订单附着一张盖有省外贸厅公章的信笺,上面写着"创汇留成"西个钢笔字。
腊月里,村里破天荒通了电。当昏黄的电灯光照亮新厂房时,老猎户们围着那台"飞人"缝纫机啧啧称奇。狗娃爹小心翼翼摸着铮亮的机头:"这家伙...一天能缝多少皮子?"
陈大山没说话。他望着窗外公路上驶过的驴车,车斗里满载着贴有外贸标签的皮货。远处山梁上,去年下的捕兽夹还挂在荆棘丛里,铁齿上结着晶莹的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