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陈大山推开仓房斑驳的木门,阳光斜斜地照在六台簇新的"飞人"牌缝纫机上。小芳怯生生地摸了下机头,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大山哥,这...这得多少钱啊?"
"一千二百块外汇券。"陈大山用袖子擦去机身上的防锈油,"广州客商那批手套换的。"
狗娃爹蹲在地上研究踏板:"咋比公社被服厂的还多两个档位?"
"这是新品,能缝厚料子。"陈大山掏出个小扳手,调整着压脚压力,"秀兰,把昨儿硝的羊皮拿来试试。"
林秀兰抱着皮料进来,突然听见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响。王会计的声音刺破晨雾:"陈大山!公社来检查社队企业了!"
王会计把《营业执照申请表》拍在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茶水溅出来:"'青山沟皮货加工厂'?你好大的胆子!个体户不准用'厂'字!"
刘书记从文件堆里抬头:"老陈啊,还是叫'加工组'稳妥。"
陈大山从帆布包里掏出本翻烂的《经济日报》:"刘书记,您看这篇《温州联户企业调查》,人家都叫厂..."
"那是资本主义泛滥区!"王会计的算盘珠子哗啦一响,"按政策,你们只能叫'青山沟皮货加工户'!"
"那叫...合作社?"陈大山指着报纸另一版,"'青山沟皮货生产合作社',总行吧?"
刘书记的钢笔悬在纸上:"雇工不能超八个,这是死规定。"
"都是本村社员,记工分的。"陈大山递上账本,"您看,连我媳妇都记着工分。"
王会计突然凑近嗅了嗅:"你身上怎么有机油味?是不是私改设备了?"
雨水顺着瓦缝滴进硝皮池,刚泡的羊皮泛起可疑的绿斑。小芳哭着冲进车间:"又烂了三张皮子!"
陈大山抓起霉变的皮料对着光看,突然抄起蓑衣:"我去趟县里。"
县皮革厂铁门紧闭。看门的老张头摆摆手:"技术员?早调市里了!"
雨幕中,陈大山望见废料堆旁有个佝偻身影——白发老人正从污水里捞出发霉的皮子,动作熟练得像在捡金子。
泛黄的奖状贴在霉斑墙上:"周永昌,七级工程师,1956年毕业于..."
"都是老黄历了。"老人把搪瓷缸推过来,缸底沉着两片碎茶叶,"右派帽子刚摘,厂里让我看仓库。"
陈大山掏出油纸包的野山参:"周工,请您指导我们..."
"参拿走。"老人突然压低声音,"我要三十斤全国粮票,再要个能晒书的地方。"
周工的手指在霉变皮料上:"硼砂和食盐按三比七配,水温不能超过井水温度..."
小芳的钢笔没水了,急得首咬笔帽。老人从中山装口袋掏出半截铅笔:"记住,雨季要加明矾。"
林秀兰端来红糖水,老人却盯着那台改装过的缝纫机:"这个挑线杆..."
"我加了个轴承。"陈大山蹲下来比划,"原来的一缝厚料就断线。"
周工眼镜后的眼睛亮了:"你懂机械?"
"瞎琢磨的。"陈大山挠挠头,"以前修过手扶拖拉机。"
地区外贸局的吉普车扬起黄土。张科长摸着样品柜里的皮手套:"真能达到出口标准?"
"绝对达标!"陈大山掀开记录本,"我们老师傅...呃,老猎户的法子,比国标还严。"
合同签完,林秀兰数着金额后面的零首哆嗦:"五千双?三个月?"
"招工!"陈大山抓起草帽,"要初中文化的,考试录用!"
二十多个姑娘趴在条凳上答题。王会计的侄女把试卷揉成团:"破皮匠铺还考试?"
小芳红着脸发完最后一张卷子,突然被拽到草垛后。王会计的算盘抵着她脖子:"听说你现在拿西十块工资?比公社书记都高!"
"我...我管质检..."
"呸!"王会计啐了一口,"明天让你爹来公社,你家自留地要重划!"
周工在油灯下画图纸,突然说:"有人举报我搞地下黑工厂。"
陈大山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地:"谁?"
"明天我回县里。"老人把图纸塞进炕洞,"记住,硝皮池坡度再加五度。"
林秀兰连夜烙了二十张油饼,悄悄塞进老人的旧皮箱。油饼用粗布包着,隔着布还能摸到温热。
县科委的自行车停在院门口。眼镜青年举着文件:"省里'星火计划'试点,给你们拨了台手动片皮机!"
陈大山看着木箱上"上海皮革机械厂"的模糊字迹,突然问:"周工他..."
"平反了。"青年压低声音,"调省轻工厅当顾问——这机器是他特批的试验品。"
片皮机需要两个人同时摇手柄。狗娃爹和铁柱轮流干了半天,水缸粗的胳膊首发抖:"这比打铁还累!"
陈大山蹲在机器旁琢磨,突然抄起斧头往外跑。半小时后,他拖着截老榆树回来:"改!加个木轮当减速器!"
新教室的土墙上贴着"劳动光荣"的奖状。小花在作文本上写:"我的爸爸会做手套..."突然又涂掉,改成:"我的爸爸说,要读好书才能帮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