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棉纱一样裹着供销社的青砖墙,陈大山的布鞋踩在露水打湿的台阶上,印出一个个深色的脚印。供销社的小窗口还挂着昨晚的蜘蛛网,他敲了三遍,铁皮窗才"吱呀"掀开一条缝。
"王主任,工业盐......"
"没货!"老王油光发亮的脑门在窗口一闪,随即就要关窗。陈大山急忙伸脚卡住窗缝:"上个月明明说好每月供两百斤!"
老王的手指在算盘上不耐烦地敲打:"县里新下的文件!工业盐专供国营厂,你们社队企业......"他突然压低声音,嘴里的蒜味混着唾沫星子喷出来,"王会计他姐夫刚调任商业局副局长,你心里没数?"
林秀兰攥着空布袋的手指节发白,粗布表面被掐出几道深痕。窗口"啪"地甩出两包印着红字的盐袋,砸在水泥台上扬起一阵白灰。
"一人一月一斤!拿户口本来!"
回村的土路上,陈大山的胶鞋碾过一只干瘪的蚂蚱,发出"咔嚓"轻响。林秀兰突然蹲在路边,抖开盐包仔细数着里面泛黄的粗盐粒:"这......这连腌缸咸菜都不够......"她声音发颤,一粒盐晶粘在指尖,在朝阳下像滴凝固的泪。
发臭的羊皮堆在墙角,绿霉斑像地图上的岛屿般扩散。小芳用树枝挑开一张皮子,腐肉般的腥臭顿时在车间炸开,几个女工干呕着冲出门去。
"今早又烂了二十张......"小芳的解放鞋底黏着腐烂的皮屑,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声。
狗娃爹蹲在硝池边,木棍搅动池水发出黏稠的"咕嘟"声。泛着褐沫的液体裹住棍头,他提起木棍时,拉出的黏液丝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没工业盐,这硝水跟茅坑里的......"
"我去找黑市老刘!"陈大山抓起军挎包,金属扣撞在门框上火星西溅。他踢翻的矮凳滚到墙角,撞翻一桶正在发酵的树皮汁,棕褐色液体在地面蜿蜒成小河。
铁柱突然一个箭步拦住门:"师傅走前说过!"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土盐含镁离子,会腐蚀胶原纤维!"
林秀兰蹲下身,用树枝在地面划拉计算:"一斤工业盐硝三张皮......五千双手套就是......"树枝"啪"地折断,她盯着满地算数痕迹突然抬头:"去年冬猎......"
陈大山己经撞开仓库门,灰尘在光束中疯狂舞蹈。他掀开角落的草帘,十几个风干的野猪膀胱像灯笼般悬挂:"找到了!"
油灯把六个陶罐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群佝偻的幽灵。陈大山往第三个罐里撒入灰白粉末,桦树灰落入水中的瞬间发出"嘶嘶"轻响,像毒蛇吐信。
"刺啦——"浸入的皮子立刻卷边,表面鼓起一串透明水泡。铁柱赤手捞出皮子,掌心立刻被烫出红痕:"pH值绝对超了!"他甩着手,墙上的影子像只受伤的鸟扑棱翅膀。
林秀兰突然冲向土炕,炕席掀起时扬起的陈年灰絮在月光下如雪纷飞。她抽出本泛黄的笔记,纸页间夹着的松针标本簌簌掉落:"第七页......这里!"
陈大山就着摇晃的灯光,手指划过周工俊秀的钢笔字迹:"'紧急情况下......'"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他猛地抬头,瞳孔里跳动着两簇火苗:"明矾!药铺......"
"早没了......"小芳带着哭腔扯开自己的花布兜,"王会计侄女昨天全买走了,说是......"她模仿着对方扭捏的腔调,"'公社养鸡场要防治鸡瘟呢~'"
晒谷场的石碾被晒得发烫,小花和同学们蹲在阴影里玩"抓石子"。陈大山经过时,突然被一道反光刺痛眼睛——孩子们抛接的"石子"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丫头,这哪来的?"他蹲下身,指腹着石块表面的蜂窝状结构。
"后山沟!"小花得意地举起一块,"亮晶晶的,比石头轻!"她的小拇指指甲里还嵌着黄色的土渍。
铁柱闻声跑来,接过石块用门牙轻轻一磕,突然瞪大眼睛:"硝酸钾!含量不低!"他转身就跑,磨破的解放鞋甩出一串泥点。
陈大山己经冲向山沟,惊起的麻雀掠过他发梢。狗娃爹抄起铁锹紧随其后,锹头撞在槐树上震落一地槐花。
山沟里支起的十口铁锅像列队的士兵,锅沿凝结着白色的盐霜。狗娃爹领着后生们刨挖硝土,铁锹刮擦岩层的声响惊醒了洞穴里的蝙蝠。
妇女们用粗布过滤泥水,布面很快被糊成黄褐色。铁柱守着熬硝锅,额头汗水滴入锅中发出"滋啦"爆响,他急忙用木勺搅动,锅底己经结出冰糖似的晶体。
"火候!"陈大山挥着木锨翻动结晶,木柄被掌心汗水浸得发黑,"周工笔记说超过80度就分解!"
远处雷声滚过,林秀兰抬头看见乌云像泼墨般吞噬晚霞。晒场上的羊皮还在晾晒,她抓起竹竿就往晒场冲,辫梢的红头绳在风中猎猎如旗。
煤油灯芯"啪"地爆响,王会计湿漉漉的裤管在地面洇出深色水痕。他抖开的账本里夹着盖红头的文件:"私自采掘矿产资源!"纸张拍在桌上震翻了茶缸,茶水在"社会主义好"的奖状上漫开黄斑。
刘书记的解放鞋底黏着泥块,在地砖上留下清晰的鞋印:"老陈,这事确实......"
"承包山合同第三条!"陈大山抓起块硝土拍在桌面,碎渣溅进茶缸,"允许采集地表非金属矿物!"土块上的蚂蚁仓皇逃窜。
王会计的算盘珠子突然散落一地:"熬硝呢?这可是化工作业!"他弯腰捡珠子时,后腰别着的公章在煤油灯下闪着冷光。
林秀兰轻声补了句:"违约金......五千。"声音淹没在屋顶炸响的雷声中。雨帘里,晒场上没来得及收的羊皮在泥水中漂浮,像一艘艘沉没的小船。
公章"咔嗒"盖在文件上,印泥晕开成模糊的红色圆斑。刘书记揉着太阳穴,玻璃板下压着的日历显示"芒种",墨迹被茶杯烫得发皱。
"每月一百五十斤工业盐......"他钢笔尖在"但"字上洇出个墨疙瘩。
王会计抢过文件,指甲在纸上刮出白痕:"代加工五十张羊皮!统购价每张......"他突然噎住——陈大山正把一包东西塞进刘书记抽屉,牛皮纸里露出风干的鹿茸尖。
晒场上,女工们正在抢救泡过雨的皮料。小芳突然举起一张皮子:"这张......这张好像还能用!"霉斑在皮面勾勒出奇异的花纹,像幅抽象的地图。
新硝池的水泥还没干透,泛着潮湿的青灰色。铁柱举着信纸的手在发抖,周工的字迹力透纸背:"苏联古比雪夫皮革厂1942年配方......"
陈大山却盯着池底的沉淀物——细如面粉的杂质在阳光照射下像金沙闪烁。他忽然转身冲向柴房,蛛网糊了满脸。那面祖传的铜筛挂在墙上,筛眼细得能滤掉花粉。
"使不得!"林秀兰追来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这是你爹......"
"物尽其用。"陈大山己经将筛子架在橡木桶上,铜丝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第一捧硝水透过筛网,在桶底溅起金色水花,像极了那年冬猎时,朝阳照在雪地上的光斑。
村小学土台上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小花手腕上的红布带是用手套边角料缝的,线头还倔强地支棱着。她唱歌时一首望着台下的父亲,陈大山鼓掌握手时,掌心的老茧摩擦声竟盖过了破风琴的伴奏。
"......爸爸的硝池映蓝天......"这句不在原歌词里,老师惊讶地抬头,手风琴漏了个音。台下几个妇女开始抹眼泪,她们的男人都在硝池边熬红了眼睛。
散场时,小花从兜里掏出块结晶完美的硝石,悄悄塞进父亲粗糙的掌心。石头表面还带着她的体温,在夕阳下像块透明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