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新擦的玻璃窗斜照进来,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大山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着抽屉里的铁盒。铁皮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昨夜月光下的那一幕——小花递来的糖纸,东墙松动的砖块,还有那张写着"化工厂废料每吨回扣15元"的纸条。
"陈厂长?陈厂长?"
记者的呼唤让陈大山回过神来。地区日报的小王记者正举着笔记本,圆珠笔悬在纸面上方。他脖子上挂着的海鸥相机随着身体前倾的动作轻轻晃动,镜头盖拍打在"先进工作者"奖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抱歉,刚才说到哪了?"陈大山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借机平复心情。茶水己经凉了,浮着的茶叶梗在杯底打转。
"听说你们厂要接外贸订单了?"小王记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能详细说说吗?"
陈大山刚要开口,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刘书记穿着崭新的"的卡"中山装走了进来,左胸前的党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记者同志,咱们先去车间看看吧。"刘书记的声音洪亮有力,目光却扫向陈大山鼓起的裤兜,"让陈厂长给您展示下我们的新产品。"
车间里,十台"蝴蝶"牌缝纫机整齐排列,发出规律的"哒哒"声。林秀兰正在演示新改进的淘米水鞣制法,见她过来,女工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这是我们独创的工艺。"陈大山领着记者走到浸泡池旁,"用淘米水和茶籽饼代替化学药剂..."
小王记者好奇地凑近,海鸥相机的镜头几乎要碰到水面。陈大山趁机后退两步,将裤兜里的铁盒悄悄塞给了刘书记。
"这是..."刘书记压低声音,手指触到冰凉的铁皮。
"东墙第三块砖后面找到的。"陈大山用气音回答,目光扫过车间确认没人注意,"和王会计的笔迹一样。"
刘书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将铁盒塞进公文包:"下午开个党委会。"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陈大山从他紧绷的下颌线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会议室的老式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驱不散盛夏的闷热。七名党委委员围坐在长桌旁,汗珠顺着他们的鬓角往下淌。铁盒摆在桌子正中,在透过窗帘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武装部长老张第一个沉不住气,"啪"地拍案而起:"这事儿必须上报县纪委!"他的大嗓门震得茶杯里的水晃了出来,在实木桌面上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渍。
"等等。"刘书记按住铁盒,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铁皮表面,"化工厂那边..."
陈大山突然想起什么,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纸条:"李科长,上次那个广东客商说,化工厂现在归省里首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墙上的日历——7月15日那天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县企业改制会议"。
公社妇联主任王大姐擦了擦眼镜:"我听说化工厂新调来的厂长,是省里派来的技术干部。"
"那就更得慎重了。"刘书记的手指停在了铁盒上,"如果涉及省管企业..."
窗外的知了突然齐声鸣叫,刺耳的声浪淹没了后半句话。陈大山起身关上窗户,顺手拉严了窗帘。昏暗的光线中,铁盒上的锈迹显得更加刺目。
"我建议分两步走。"陈大山坐回位置,声音沉稳,"一方面,刘书记去县里汇报;另一方面,我们继续深挖证据。"
老张的眉头皱成了"川"字:"怎么深挖?"
"饲料票。"陈大山指着铁盒里的票据,"上面盖着化工厂供销科的章,可以顺藤摸瓜..."
"就这么定了。"刘书记合上铁盒,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脆,"下午我去趟县里。老陈,你先把那批劳保手套的订单落实了。
车间的电扇开到最大档,吹得包装纸"哗啦哗啦"作响。铁柱正用红漆在木箱上刷着"红旗皮件厂"的字样,汗水顺着他的鼻尖滴在箱板上,立刻燥的木材吸收,留下深色的圆点。
"师傅,县运输队来了。"铁柱抹了把脸,在额头上留下一道红漆印子,"老赵问运费还是走公社账上?"
陈大山看了眼发货单,纸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不,这次走厂里账户。"自从王会计案后,所有账目都要经过他、刘书记和会计三人签字才能生效。
林秀兰小跑过来,劳动布工作服的后背己经湿透:"厂长,广州那边来电话,问能不能再加五十打..."
"原料不够了。"陈大山指着仓库方向,透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所剩不多的牛皮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剩下的只够完成现有订单。"
老赵叼着烟走进来,运输队的制服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红背心:"陈厂长,装车不?"烟灰随着他说话一抖一抖地往下掉。
"装吧,小心点。"陈大山帮忙抬起一个木箱,掌心传来粗糙的触感。箱子里是三百双劳保手套,每一双都经过严格检查——这是用新工艺制作的第一批外销产品。
卡车发动时喷出一股黑烟,惊飞了晾晒场上啄食的麻雀。陈大山望着远去的车影,突然想起铁盒里的饲料票——那上面盖的正是县化工厂供销科的章。阳光照在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象。
"师父,想啥呢?"铁柱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陈大山收回目光:"去把库房剩下的皮料清点一下,明天我去趟县肉联厂。"
夕阳西斜,库房里的温度依然居高不下。陈大山和铁柱蹲在地上,清点着所剩无几的牛皮。皮料特有的腥膻味混合着防蛀的樟脑丸气味,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浓烈。
"二十三、二十西..."铁柱数数的声音突然停住,"师傅,不对啊,怎么少了五张?"
陈大山翻开账本核对,纸张摩擦声在安静的库房里格外清晰:"上周三出库二十张,应该还剩..."
"厂长!"小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县肉联厂来电话,说下周只能供应一半的牛皮!"
陈大山的钢笔尖在账本上顿了一下,洇出个蓝色的墨点:"怎么回事?"
"说是畜牧站新来的技术员,非要搞什么'科学养殖'..."小芳喘着气,辫子上的红头绳都松了,"把屠宰计划全打乱了!"
铁柱猛地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到低矮的横梁:"那咱们的订单怎么办?广州那边..."
陈大山合上账本,金属弹簧发出"啪"的轻响。他走到窗前,望着晒场上金黄的麦垛。自从改用淘米水鞣制法后,车间的产量提高了三成,但原料供应却成了新问题。
"我去趟县里。"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布料己经被汗水浸透,"铁柱,把咱们的库存清单带上。
暮色西合,车间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陈大山召集工人们开会,二十几把木凳围成个圈,地上散落着白天裁剪剩下的皮料边角。电扇摇头晃脑地转着,吹得墙上的《安全生产守则》哗哗作响。
"同志们,"陈大山的声音有些沙哑,"现在原料紧张,咱们得想办法..."
"俺有个主意!"老皮匠李师傅突然举手,缺了颗门牙的嘴说话有些漏风,"俺年轻时在东北,见过用猪皮做劳保手套..."
"猪皮?"铁柱瞪大眼睛,"那能行吗?"
"怎么不行!"李师傅激动地站起来,旧军裤的膝盖处磨得发白,"就是处理起来费点事..."
陈大山眼前一亮:"详细说说!"
李师傅走到浸泡池旁,粗糙的手指划过池壁:"猪皮比牛皮薄,得先用石灰水泡软,再去油脂..."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所有人都屏息听着。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照在"红旗皮件厂"的木牌上,新刷的清漆泛着温暖的光泽。小花蹲在院子里喂那只叫大黄的流浪狗,时不时抬头望向亮着灯的车间。
"爹,咱们能渡过难关不?"她小声问着,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辫梢。
大黄突然竖起耳朵,冲着车间方向"汪"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