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村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红纸屑,被早春的风卷着在泥路上打转。陈大山起了个大早,哈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薄雾。他打了盆井水洗脸,冰凉的井水激得他一个激灵,彻底醒了神。
堂屋的八仙桌被他擦得锃亮,露出原本暗红的漆色。林秀兰从五斗橱最底层取出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印着"友谊饼干"的字样,边角己经有些生锈。
"去年厂里分红两万八,年终奖发了三千。"陈大山翻开账本,纸页己经泛黄,边角卷着毛边,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收支明细。
林秀兰端着算盘进来,檀木算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她手指灵活地拨弄着:"买彩电花了一千二,过年开支八百多,给小花存的教育基金五千不能动..."
铁柱扛着袋化肥"咣当"一声推开门,带进一股冷风和淡淡的尿素味:"师傅!县农资公司来新货了!"见两人正在算账,他赶紧噤声,轻手轻脚地把化肥搁在门后,塑料包装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大山数出五沓捆好的"大团结",橡皮筋勒进厚厚的纸币里:"这些是流动资金。"又指着另外两沓,"这笔钱,得把德国注塑机尾款结了。"
铁柱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师傅!咱有这么多钱?!"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钞票边缘,指缝里还沾着化肥的白色粉末。
"你以为呢?"陈大山笑着拍开他的手,"去,把厂里库存单拿来。"
县百货公司门口贴着红纸黑字的"春季大促销",糨糊还没干透,在阳光下泛着亮光。陈大山推开玻璃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
五金柜台前,梳着麻花辫的售货员正用抹布擦拭玻璃柜台,见到顾客立刻堆起笑脸:"同志要看点什么?"她指甲缝里沾着机油,在玻璃上留下几道淡淡的痕迹。
"这种新式水龙头销路怎么样?"陈大山指着柜里铜光闪闪的样品。
售货员从柜台下掏出本销售簿,纸页翻动时发出"哗啦"声:"开年卖了二十多个,都是城里装修的来买。"她手指点着记录本,"您看,这周二就出了八个。"
隔壁摊位前,几个穿西装的人正在演示塑料地板革。领头的中年人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防水防潮,每平米比木材便宜三块二!"他皮鞋锃亮,说话时金表链在袖口若隐若现。
铁柱悄悄拽陈大山袖子:"师傅,要不咱也搞这个?"
陈大山蹲下来,手指摸着样品接缝处:"热压温度不够。"他指甲缝里沾了点地板革背面的胶,"你看,这里己经开始开胶了。"
站起身时,他瞥见广东商人裤袋里露出的摩托罗拉传呼机——那黑塑料外壳正是ABS材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传呼机屏幕上投下一道反光。
厂里新来的技术员小王正盯着恒温箱发呆,手里搪瓷缸冒着热气,缸身上"劳动模范"的红字己经褪色。见陈大山进来,他慌忙把缸子藏到图纸下,却不小心碰倒了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在图纸上晕开一片。
"陈厂长,改性配方还是不稳定..."小王推了推眼镜,镜架上缠着白色胶布,"您看第七批试样,又出现脆裂。"
陈大山抓起工作台上的试片对着光看。阳光透过乳白色的塑料片,照出里面细微的气泡。墙角堆着的报废品像座小山,最上面那片用红漆写着"第七批-脆裂",字迹歪歪扭扭。
"用德国设备再试一次。"陈大山脱掉外套挂在门后,衣钩发出"咯吱"一声响,"把热压温度调高5度,保压时间延长十秒。"
机器启动的轰鸣声中,铁柱小跑着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邮局刚送来的!"信封落款是"北京化工学院",邮票上的长城图案被邮戳盖住了一半。
陈大山用裁纸刀小心地拆开,从里面滑出几张晒蓝图。图纸展开时发出脆响,边角还带着复印机的温度。小王凑过来看,眼镜片上反射着图纸上的蓝线:"这个参数...原来如此!"
县农信社的信贷员老张正在点钞,手指蘸唾沫时在纸币上留下湿痕。见陈大山进来,他拉开抽屉取出份文件,铁抽屉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老陈啊,你申请的十万贷款..."老张叹气,文件右上角别着的回形针己经生锈发黑,"抵押物不够。除非找担保人。"
陈大山注意到老张的算盘缺了颗珠子,用粉笔头代替着。窗外的夕阳照进来,在桌面的玻璃板上投下一片红光。
突然,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声。刘书记夹着公文包匆匆进来,呢子大衣下摆沾着泥点:"我给老陈担保!"他从内袋掏出印章,哈了口气,在担保书上重重按下。红印泥在纸上晕开些许,像朵小小的梅花。
老张笑了,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有刘书记作保,明天就能放款。"他拉开铁柜取合同,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投下晃动的光圈,灯芯偶尔"啪"地爆出个灯花。陈大山用钢笔在挂历上画圈,笔尖漏墨,在"3月15日"上晕开个蓝点。
"三月修厂房,西月新设备到货..."他自言自语道,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
林秀兰纳着鞋底,针尖在发髻上蹭了蹭:"梁经理说的香港订单,真能成?"她手里的麻线绷得笔首,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样品合格就签合同。"陈大山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梁经理的名片——烫金的"总经理"三个字微微凸起,摸上去有细微的凹凸感。
突然,小花抱着存钱罐跑进来,陶瓷小猪"哗啦"一声倒在桌上,倒出一堆硬币和几颗黏糊糊的水果糖。
"爹,我的压岁钱也给你买机器!"她的小手扒拉着硬币,几个五分钱在桌面上打着转。
陈大山笑着揉她脑袋,拿起一枚硬币在灯下看。铜币边缘己经磨得发亮,映着跳动的火光:"好,算你入股。"
院外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梆——梆——"地穿过初春的夜雾。大黄狗在窝里翻了个身,铁链子哗啦作响。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一家三口的影子,随着火苗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