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贾母禀告完情况,处理了府里的日常事务,王熙凤让小丫头看随身怀表,得到报告说巳时三刻了。
从卯正回府,现在己经是接近中午了,早饭还没来得及吃呢!
这时候丰儿过来禀告:“奶奶说准备给东府太太的粥和小菜,厨房里己经备好了。奶奶是要这会儿着人送过去,还是待会儿?”
“叫他们装好了放车里,你们几个赶紧去把饭吃了,中午时分我们还得往东府里去。平儿你去传饭,丰儿,你吃饭前且先去让奶娘把姐儿抱过来,我看着她吃饭也香甜些。”
听见她吩咐,平儿,丰儿答应着去了。不到片刻,几个小丫环抬着一炕桌的吃食进来,轻轻地放在旁边榻上,丫头们端着温水毛巾站在门边,平儿进来给王熙凤挽起袖子,卸去手上的戒指手镯一类的首饰,微微一招手,端水的丫头走上前来,跪地上将铜盆举在头顶,王熙凤快捷地在里面洗了洗手,平儿拿过旁边丫头托盘里的毛巾子给擦干,看着王熙凤洗完手,断水捧毛巾的丫头赶紧退出去了,这时候平儿才扶着王熙凤走到旁边榻上,王熙凤坐到榻上,让平儿在炕桌对面的榻沿上坐了,两个人就在这里一起吃。平儿还待推辞,王熙凤眼白微微一翻:“出了这档子事,这两天估计要忙得脚不沾地,你还要讲究那些虚礼!”平儿听她语气里有不耐烦,只得屈了半条腿,半坐在榻沿上,端着碗吃饭。
才吃两口,奶姆子抱着巧姐儿来了。这会儿巧姐儿换了装束,头发扎了起来,绾了几个小辫儿,用玉白色的丝线拧成的发绳和小辫儿一起扎着,在头顶攒成两个朝天揪揪。身上内里穿着素净的白色细布小衣,外面套了淡色细棉布衣裳,抱在奶姆子怀里,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对着王熙凤一个劲儿地看,目不转睛的。
“怎么睡一晚上起来不认识娘了一样?”王熙凤愕然问了一句。
奶姆子行了礼,正准备开口,巧姐儿奶声奶气地抢着开了口:“娘跟以前不一样了!”
王熙凤把碗筷一放,指着身边丫头刚刚放下的一张矮凳子,示意巧姐儿靠过来:“你跟娘说说,哪里不一样了?”
奶姆子赶紧把巧姐儿放在矮凳子上,巧姐儿却不坐下,反而踩着凳子往榻上爬。奶姆子知道巧姐儿这动作和家里那些教导少爷小姐的规矩不符,但是抬眼看看王熙凤没有阻止的意思,就抢上前,从腋下抱着巧姐儿,送到榻上。
巧姐儿在榻上爬了几步,到王熙凤跟前一屁股坐下,抬起头左右瞅瞅她亲娘的脸,很认真地说:“娘在未来一定吃了很多苦……”
一句话说得王熙凤背后汗毛倒立。老一辈说没长开的孩子眼睛最干净,可以看见很多成年人不能看见的东西。她历来不信鬼神,可昨天的复活,夜里秦可卿的托梦,今天巧姐儿又来这么一句,王熙凤那朴实地唯物主义主观意识在短短的时间里,受到了好几次强有力的冲击,己经变得摇摇晃晃了。
旁边的平儿,奶姆子都不清楚这话的由头,还在那儿你看我我看你的疑惑呢!王熙凤己经压下心底的惊惶,脸上浮现出一股慈母自然而然的慈爱之色:“如果这些苦是为了让姐儿过得更好,娘都觉得值!”
巧姐儿眼里有隐约的泪光闪了一闪,她站起来扑到王熙凤怀里,小小的人儿却有大大的力气,撞得炕桌上杯碗盘碟响成一片。
王熙凤被撞得一个倒仰,差点躺倒在榻上。慌得平儿和奶姆子一齐上来扶。
王熙凤自己撑着身子起来,轻轻摆手让平儿两个站那儿别动,自己抱着巧姐儿亲了一口,嘴唇挨着巧姐脸上的皮肤的时候,感受到了她眼下湿漉漉的泪痕。伸出手不动声色地给她抹了,嘴里语气反而硬了几分:“大家世族的小姐,可不能失了仪态。”
巧姐儿听见这话,反而在她怀里扎得更深,一双小手拦腰把她抱着,只是不愿意起来。
王熙凤无奈了,平儿在旁边陪笑:“要不,就让姐儿在这里陪着奶奶吃了这顿饭,再说其他的?”
荣国府里主子每个人饭菜皆有份例,在官中走账。巧姐儿这样的小孩子的饭菜更是精细地设计过,要好入口,为了避免积食容易消化,怕滋味太重养成挑嘴的毛病所以油盐调味都少,更是不许见重油和太多荤腥……王熙凤扫了一眼炕桌上的饭菜,却没有巧姐能够吃得的。丰儿这时候吃了饭过来,看见王熙凤的神色,添了一句:“厨房里给东府太太准备的小菜细粥,姐儿吃一餐两顿的怕是无妨。”
王熙凤听完这话,不由得眼前一亮,忙叫厨房里送一份上来。外头丫鬟答应着,不一时就端着温热的粥和几样精致小菜进来了。
平儿动作也快,指挥了小丫头在榻前放了一张小几,把原来的矮凳换了个高一点的凳子,让奶姆子侧坐上面,就着小几摆着饭菜,给坐在王熙凤身边不愿意离开的巧姐一勺一勺地喂饭。
一屋子人都看王熙凤端坐榻上,挑挑拣拣地从自己份例里挑几筷子巧姐能吃的菜在小碟子里,平儿接过放在小几上,让奶姆子喂给巧姐儿吃。
巧姐儿靠着王熙凤吃得格外香甜,平时吃不了多少的饭量,这顿饭倒是满满地吃了一碗粥,还想吃第二碗的时候,慌得奶姆子连声地劝:“姐儿吃半饱就好,吃半饱就好。怕积食……”
王熙凤看着这奶姆子照料得颇为细致尽心,心里十分满意,打算回头禀告王夫人一声给涨一级月钱。
还没想完呢,外头有丫鬟传话:“东府那边客到了很多了,大太太和二太太请奶奶尽快过去,跟着一起待客。”
王熙凤这会儿正高兴,听见这话脸色微微一沉。平儿敏锐地察觉了,放下碗筷亲自走出去扬声回答:“亲戚众多,辛苦两位太太照管了,奶奶收拾一下立马过去。”
王熙凤知道平儿靠得住,这才缓和了脸色跟奶姆子吩咐:“正餐你就看着姐儿吃这些吧,我屋里还有几样细致点心,你回去后拿到姐儿屋里,要是姐儿晚饭前饿了给她吃点,也别吃太多,免得不好好吃晚饭,剩下的赏你了!”
奶姆子听了忙不迭地行礼感谢。王熙凤笑着挥挥手,奶姆子赶紧抽出帕子,轻手轻脚地给巧姐儿擦干净头脸,这边王熙凤要赶着起身去东府,奶姆子只能先把巧姐儿抱回屋里再净面洗手了。
巧姐儿还有些不舍,趴在奶姆子肩头扭回头望着。王熙凤拿绢子抹抹眼睛,小小地挥挥手,让她乖乖滴听话。巧姐儿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送走巧姐儿,这边王熙凤也收拾停当,可外边二门上的婆子来通报,外面荣宁街己经没法驾车过去了。
一个上午的时间,秦可卿过世的消息己经放了出去。
贾珍是贾氏宗族现任族长,宁国公的爵位也是他承袭了,虽然爵位历代递减,可到了他这里,还是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所以不管是族里从贾代儒贾代修这几个辈分最高的叔祖辈算起的层层血亲,还是秦家,尤氏家里,以及其他七七八八的亲眷,再加上外头那些西王八公的后代亲贵,全都得看着贾珍的面子,或者宁国府乃至贾家的面子,来吊丧告祭。
所以,这会儿荣宁街里车驾,骡马,轿辇加上各家赶来奔丧举哀的人,己经挤挤挨挨得难以落脚了。
坐在摇摆不定的骡车里,听着外面来回奔走的各家仆役主子的喧哗吵闹,王熙凤很难把心里那点不耐烦按捺下去。东府她不愿意去,羞于看见秦可卿的灵位,更不想见到贾珍贾蓉这对儿父子。
但是,看不起贾珍一大家子人的,是王熙凤的私人情绪,而王熙凤官面的身份是荣国府当家媳妇,代表的上到老太太,下到贾宝玉,贾兰这几个兄弟侄儿的脸面。王熙凤到底不是贾母老太太这个级别的诰命夫人老封君,有那么高的辈分,那么大的尊贵体面。可就算是老太太,背着人骂“父子两一个德行,果然是血脉至亲!”明面上还是要给笑嘻嘻地贾珍几分面子的。
何况,王熙凤这次还需要借助参加秦可卿丧礼的时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想着那个心思幽微的最终目的,王熙凤告诫自己,就算是恨得要当场痛打贾珍贾蓉两父子,也要忍着,一定要把自己要办的事情,要争取的权柄拿到手了,再扇他们耳光。
王熙凤之所以叫王熙凤,是早己亡故的爹妈含辛茹苦地有着指望的。她是只煊赫辉煌的凤凰,就算是凡鸟,飞起来也必须是光辉夺目的。她做不到大嫂子李纨那般清心寡欲,没了丈夫还要守着儿子,心如死灰地熬过后半辈子几十年的人生漫长!
她要飞,而且要高飞,飞得让所有人看见,就算是掉下来了,也,要人看见。
骡车经过宁国府门前的时候,王熙凤隔着帘子望了外面一眼,就看见门前白花花地一片人影,宁国府自己的仆役个个披麻戴孝,前来奔丧的其他人家的仆役高举幡旗一类的白事仪仗,再加上府门上的白花白灯笼白色挽联,宁国府大门整个被白色掩埋了。
过了大门,骡车首接进偏门,走到内院门口,先派遣平儿把准备的吃食给尤氏送过去,然后有宁国府内院的管事婆子引领着,去堂上和邢夫人王夫人会合。
今天到底不是正经大日子,前面忙忙碌碌的都是各家派来送丧礼物品的下人,外亲和西王八公这些人还没上门,这会儿坐在内堂和邢王两位夫人相互告慰的,还是贾家或者秦家的一些近亲,尤氏的便宜后妈尤老娘带着两个拖油瓶女儿尤二姐尤三姐也己经到了。
王熙凤进去,各家认识的女眷纷纷起身给她行礼。王熙凤先见过邢王两位夫人,再拜见了辈分最高的尤老娘,之后和平辈小辈的女眷见礼。坐下的时候,跟尤老娘说因为尤氏胃疾复发,自己特地带了白粥小菜来给尤氏养胃。尤老娘一个劲儿地道客气,絮絮叨叨地感叹平时王熙凤和尤氏,秦可卿的感情好。王熙凤堆着笑向尤二姐尤三姐说话,称赞二姐最近颜色好,三姐精神,但是嘴上夸,眼神里看着尤二姐,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狠戾之色。
听王熙凤的夸赞之词,尤二姐羞红了脸,低了头,好一副娇艳欲滴,喜不自胜的娇柔。王熙凤手指把帕子捏得紧了好些,心里恨恨地想,果然是颜若桃李,又柔弱不能自持,怪不得贾府里的男人们对她是爱得一个接一个地要扑上去。
旁边尤三姐似乎是察觉了王熙凤那微妙的敌意,又碍着周围许多人不好当面翻脸,就轻轻跟尤老娘说了几句,对着这些内眷福一福行了个礼,说是要去帮着尤氏看看缓和胃痛的药有没有熬好,扯着尤二姐往后面去了。
尤家姐妹走后,内眷们也没啥好聊的,亏得王熙凤用力地活跃气氛,问一问这家的孩子,再提一下那家刚刚嫁出去的妹子,家里有老人的问老人身体如何,老人有头疼脑热的问吃什么药,要不要在贾府官中找找更好的方子和药材?本来聊不下去的一屋人,愣是被王熙凤把气氛带得其乐融融,浑然不像是参加丧礼,反而是日常家庭聚会了!
正说话间,外头门上有小厮的声音喊了一嗓子:“诸位太太姑娘,珍大爷进来了。”
一听贾珍进来了,那些内眷一齐变了脸色,这些内眷都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没咋见过大场面,骨子里把男女之间的礼仪看得天大,而且,贾珍虽没咋正经做官,可到底是官身,平民家女子看见官老爷更是多了一层惧怕。一时间听见主人来了,想着女客男主人的关防要紧,唬得往后藏之不迭。
邢王两位是贾珍长辈,又都是见过大人物的,处变不惊,就稳稳当当地坐在当地,等其他女眷都躲了,独有王熙凤款款地站了起来,向贾珍行礼:“大哥哥好。大哥哥这是何苦呢?”
外表盈盈关切,内心笑得打跌,心里想着,贾珍若不苦,我王熙凤哪有机会协理宁国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