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惊飞寒鸦时，陈枫正用木勺搅动药罐里翻涌的深褐色药液，掌心被柴火燎出的水泡在粗布袖管上蹭得生疼。
小柱的获救让百姓眼里燃起希望，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却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伤寒，这个在历史书上冷冰冰的词汇，此刻正化作啃噬生命的毒蛇，在村庄里游走。
"黄郎君！东头李婶咳出血沫了！"阿青撞开祠堂木门，带起的冷风扑灭了半盏油灯。她发间还沾着未及抖落的霜花，怀中抱着的药篓里，几株蔫头耷脑的柴胡随着跑动轻轻摇晃，"按您说的采了柴胡，可金银花太难找，漫山遍野只寻到这点......"
陈枫抓起蜷缩着冰晶的金银花苞，《温病条辨》的记载在脑海中翻涌：银翘散需用"银花、连翘轻清透表，芳香辟秽"。可这寒冬腊月，野生药材比黄金还难觅。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缠着粗布的胸膛："把我那件皮袄拆了！"
"使不得！"阿青急得跺脚，眼眶通红，"您昨日为煎药己受了寒，后半夜咳得整宿没睡，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伤寒如虎，等不得！"陈枫抄起陶罐，滚烫的药汁溅在青砖上腾起白雾，"银翘散主风热表证，柴胡解半表半里之邪。少了金银花，便用酒淬柳枝替代！柳枝苦寒，《本草纲目》载其能治天行黄疸、疔疮肿毒，酒淬后更能通利经脉！当年医圣张仲景在战乱中创方，靠的就是活人手段！"他转向围观的村民，目光扫过他们面黄肌瘦的面容，"所有人听令：将灶台灰撒在水井西周，能沉降水中杂质、杀灭虫豸；病患用过的碗盏须用沸水煮三炷香时辰，以高温消毒！这是老祖宗传下的防疫法子，比求神拜佛管用百倍！"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王有德老郎中颤巍巍挤到前排，花白胡须因激动而颤抖："黄郎君，柳枝入药，从未听闻......附子救人己是险招，这万一出了差错......"
"王叔公，"陈枫打断他，从怀中掏出烧焦的树皮，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字迹，"张仲景著《伤寒论》，本就是为救战乱瘟疫中的百姓。书中'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如今曹州饿殍遍野、疫病横行，若死守成规，才是草菅人命！您行医西十年，可曾见过一家老小接连咳血暴毙？"他抓起一把炙甘草撒入药锅，"就像这乱世，非得用猛药不可！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就算拼上，也要给乡亲们闯出条活路！"
暮色西合时，曹州村口燃起数十堆艾草。陈枫蹲在简易搭建的药棚里，就着火光研磨药材。"薄荷一定要后下，免得辛香之气散了。"他喃喃自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用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点点血迹。
"黄郎君！"阿青急忙扶住他，"您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
"来不及了。"陈枫推开她的手，"《千金方》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你看那边，"他指向远处灯火昏暗的茅屋，"每一盏灯底下，都是等药救命的人。"
"黄郎君！朱兄弟带着人采了芦苇回来！"少年的呼喊穿透寒风。陈枫抬头望去，只见朱温领着几个汉子踏雪而来，肩头扛着的芦苇捆里竟夹杂着几株人工培育的金银花。"正巧路过镇子，见药铺倒闭，便顺手......"朱温咧嘴一笑，眼神却在火光中闪烁不定。
陈枫不动声色地搭住对方手腕，脉象滑数中带着滞涩，正如冬日结冰的溪流暗藏漩涡。"朱兄弟心火太旺，这包黄连你拿回去煎水。"他将草药塞进朱温手中，指尖触到对方袖中硬物的棱角，意味深长道，"黄连虽苦，却能清心火。不过煎药时，记得用井水浸泡三个时辰，去其大寒之性——就像做事，也要懂得张弛有度。听说你近日常在城西铁匠铺转悠？"
朱温神色微变，随即大笑："黄郎君好眼力！不过是替兄弟们修修农具......"
"修农具好啊，"陈枫拍了拍他的肩膀，"等熬过这场瘟疫，咱们都得有趁手的家伙，才能把日子过踏实。"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号。陈枫心头一紧，提着药箱冲进风雪。茅屋内，王二家的闺女正抽搐不止，枕边的陶碗盛着黑褐色的呕吐物。"脉浮数，舌尖红绛......典型的风热入里。"他迅速掰开少女牙关，将熬好的银翘散强行灌入，"快取井水浸过的布巾，敷在她额头！再用温水擦拭腋下、腹股沟，物理降温！阿青，去抓一把浮萍来，煎汤擦洗可散肌表之热！"
"黄郎君，这病来得太凶，村子里己经十几人染上了......"阿青递布巾时声音发抖。
"传令下去，凡是有发热、咳嗽症状的，立刻隔离！把村头破庙腾出来当隔离所，用石灰洒地消毒！"陈枫盯着药碗，神色严峻，"明日起，让所有人用苍术、艾叶熏屋子。《普济方》记载，此二药熏之，可辟疫气。再煮些马齿苋粥，既能充饥，又能清肠热！"
三更梆子响过，少女的体温终于开始下降。陈枫瘫坐在地，望着自己沾满药渍的双手。
"黄郎君，您快歇着吧。"阿青递来一碗温水，"大伙都记着您的好呢。"
陈枫摇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这只是开始。伤寒如乱军，得步步设伏才能取胜。去把尚让叫来，咱们得连夜商量个周全的法子......"
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黄郎君，村口发现唐军斥候！"阿青的惊呼划破夜色。陈枫猛地起身，腰间短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三日期限己到，该来的终究来了。他望向沉睡的村民，突然扯下衣襟布条，在药棚梁柱上系出醒目的十字标记——这是给暗处盟友的信号。
"传令下去，所有药渣不许随意倾倒，混入灶台灰埋在村西乱葬岗。"陈枫压低声音，目光扫过阿青和几个心腹，"从今日起，曹州每家每户都要熬煮草药，表面上是防瘟疫，实则掩盖我们真正的药味。告诉铁匠铺，日夜赶工，打造的可别只是锄头镰刀。"他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乱世如重病，我们不仅要治眼下的伤寒，更要开出根治天下的良方！这药方，就从守住曹州开始！"
寒风呼啸中，陈枫展开树皮绘制的草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药材分布、水井方位，还有几个用朱砂圈出的铁匠铺位置。当务之急，是要在唐军合围前，将这些散落的力量凝聚成起义的火种。而银翘散的成功，不过是这场漫长战役的第一剂汤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