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刚刚敲过,谷城县的城墙上火把摇曳,将守军疲惫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陈近南扶着一处被炮弹炸裂的垛口,指尖沾了露水在砖石上划过。
"总舵主,喝口热汤吧。"
白面书生捧着个粗陶碗走来,折扇插在后颈衣领里,袖口沾着血渍。
碗里飘着几片野菜叶,汤面上浮着薄薄一层油星。
陈近南接过碗,热气扑在胡茬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弟兄们都有份吗?"
"阿珂姑娘带着妇孺们在熬,就是..."
白面书生压低声音,"米缸快见底了。"
城墙拐角突然传来木箱碰撞的声响。
陈近南转头看去,只见陈斌正指挥着十几个黑衣汉子搬运箭矢。
那些人身手矫健得不像话,三石重的箭箱单手就能提起。
"爹!"
陈斌小跑过来,额头上缠着的白布渗出暗红,"探子回报,清妖的火炮在重新装填。"
陈近南眯眼望向城外。
月光下,清军大营的火把连成一片跳动的星河,隐约能听到马匹不安的嘶鸣。
他把热汤塞回儿子手里:"你吃。"
"我吃过了。"
陈斌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半块烤得焦黑的饼子,"阿珂特意给我留的。"
饼渣从他嘴角掉落,年轻人浑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抹。
城下忽然传来瓦罐破碎的脆响。
马超兴骂骂咧咧的声音飘上来:"眼睛长腚上了?这最后几坛火油要是洒了,老子把你..."
话没说完就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近南皱眉。
白天的恶战让天地会二当家伤了肺,这会儿该在伤兵营躺着才是。
他正要开口,忽听城外"咚"的一声鼓响。
"来了!"
陈斌猛地绷首身体,陶碗当啷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刹那间,三十门红衣大炮同时喷出火舌。
炮弹撕裂夜空的尖啸声中,陈近南一把拽过儿子扑向墙根。
地动山摇的爆炸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一段三丈宽的城墙轰然坍塌,飞溅的碎石像霰弹般扫倒七八个守军。
"咳咳..."
陈斌从尘土中抬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耳中嗡嗡作响,视野里全是浮动的黑点。
他模糊看到阿珂的白衣在硝烟中闪动,姑娘正用长弓支撑着爬起来,左臂不自然地垂着。
"弓箭手就位!"
陈近南的吼声穿透了嘈杂。
青衫破烂,额角淌着血,却像标枪般挺立在残破的城楼上,"火把全灭!"
上千支火把同时浸入水桶,黑暗如潮水般吞没了城墙。
陈斌趁机猫腰冲向阿珂,靴底踩到某种黏腻的东西——是半截断臂,还套着镶黄旗的护腕。
"你胳膊..."陈斌刚碰到阿珂的衣袖,姑娘就倒抽一口冷气。
"脱臼而己。"阿珂咬牙把长弓甩到背后,"帮我。"
陈斌咽了口唾沫。
前世医学院的回忆突然清晰起来。
他握住阿珂纤细的手腕,触到脉搏急促的跳动:"数到三。"
"一"
字刚落,他猛地发力。
阿珂闷哼一声,左手己经闪电般抽出腰间短剑抵住他咽喉。
月光下,姑娘眼角还噙着泪花,但手臂确实接回去了。
"下次说完三!"
阿珂收回短剑,突然脸色大变,"清军的长梯塔上来了!"
黑暗中,数十架包铁长梯"咔嗒"搭上城墙。
镶黄旗精锐口衔短刀,猿猴般向上攀爬。
陈斌抄起脚边的长枪,枪尖一挑就把最近的云梯推离墙面。
梯上清军惨叫着坠入黑暗,落地时发出西瓜破裂般的闷响。
"倒金汁!"
陈近南的命令层层传递。
大铁锅倾斜,恶臭的沸腾液体顺着城墙浇下。
皮肉灼烧的滋滋声与撕心裂肺的嚎叫顿时响成一片。
陈斌胃里翻涌,想起那"金汁"实则是粪水熬煮——这个时代最歹毒的守城手段。
"嗖!"
一支狼牙箭擦着他耳廓飞过,钉进身后木柱。
陈斌回头,正看见百步外一名清军骁骑校在马上张弓搭箭。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
阿珂的白衣在月色下划出弧线。
弓弦震颤,三支连珠箭破空而去。
骁骑校应声落马,但更多的箭矢己经从城外飞来。
"低头!"
陈斌扑倒阿珂的瞬间,箭雨泼洒在城墙上。
身后传来惨叫,一个丐帮弟子被钉在墙砖上,羽箭尾翎还在颤动。
硝烟中突然冲出三个镶黄旗甲兵,厚重的棉甲上插着箭矢,却不妨碍他们挥动斩马刀。
陈斌长枪如龙,一个照面就捅穿当先敌人的咽喉。
阿珂的短剑在第二个清军颈间抹过,血箭飙起三尺高。
第三个敌人却被斜刺里冲来的黑影撞下城墙——是大虎,少年门板宽的砍刀卡在敌人肋骨里,也跟着栽了下去。
"大虎!"
陈斌扑到垛口边,只见十丈下的乱石堆里,两个身影扭曲成奇怪的角度。
二狗的哭嚎声从右侧传来,双匕首的少年正被一个牛录额真掐着脖子提离地面。
陈斌刚要救援,脚下城墙突然剧烈震动。
又一段城墙在炮火中崩塌,他立足不稳向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阿珂抓住他的腰带,自己却被惯性带得半个身子探出城墙。
月光下,姑娘咬紧的嘴唇渗出血丝。
"放手!你会——"
"闭嘴!"阿珂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一块砖石从崩裂的城墙脱落,正砸在阿珂背上。
姑娘闷哼一声,却抓得更紧了。
陈斌看着自己悬空的双脚下方——清军的矛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像一片等待噬人的金属森林。
突然,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陈斌的前襟。
陈近南不知何时杀到,他两脚勾着断墙钢筋,臂膀发力竟将两个年轻人一起拽回。
青衫被钢筋划破,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
"爹..."
"西北角破了!"陈近南打断儿子,指向浓烟最密处,"带你的人去堵住!"
陈斌这才发现,那些沉默的黑衣人——他的系统兵,己经在残垣断壁间结成战阵。
二十人一组,长枪如林,竟把潮水般涌来的清军挡在豁口处。
更惊人的是他们的战斗方式:没有呐喊,没有躲闪,每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机械。
一个系统兵被砍掉左臂,右手依然稳准狠地将长矛送入敌人眼眶。
"走!"
陈斌拉起阿珂,却见姑娘盯着他身后,瞳孔骤缩。
阿尔泰!
清军统帅不知何时亲自杀上城头,精铁打造的虎牙刀正劈向陈近南后背。
陈斌想都没想就把长枪掷出。
钢刀与长枪在半空相撞,迸出一串火星。
阿尔泰镶金头盔下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狞笑着挥刀再砍。
陈近南侧身避过致命一击,腰间软剑如银蛇出洞。
两大高手在丈许宽的断墙上腾挪,剑光刀影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陈斌摸到腰间短刀刚要上前,阿珂却拽住他:"看城外!"
清军大营后方,冲天火光突然映红半边天。
隐约的喊杀声随风飘来,陈斌认出那是"沐"字大旗——陈一率领的两千系统兵终于杀到炮兵阵地。
阿尔泰显然也注意到了变故。
虎牙刀攻势一滞,被陈近南抓住破绽,软剑毒蛇般缠上他右腕。
精钢护腕像纸糊的一样裂开,鲜血顿时染红镶金铠甲。
"副都统!"
三个白甲兵拼死冲上城墙。
陈近南剑势一转,三人喉间同时绽开血线。
但阿尔泰己趁机跃下云梯,落在亲兵抬来的马上。
"鸣金!收兵!"
清军统帅费扬古的吼声里满是不甘。
撤退的号角响彻战场。
陈斌瘫坐在血泊里,看着潮水般退去的清军。
阿珂的白衣成了血衣,正用撕下的布条给二狗包扎断指。
马超兴拄着双刀一瘸一拐地走来,左腿的伤口深可见骨。
"我们...赢了?"二狗抽泣着问。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
陈近南站在最高处的残垣上,青衫破碎如旗。
望着远处燃烧的清军营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墙砖上。
"爹!"陈斌慌忙去扶。
陈近南摆摆手,沾血的手指在儿子眉心画了道横线,像某种古老的仪式:"记住今天。"
晨光中,幸存的守军相互搀扶着站起来。
刘铁柱的板斧只剩半截,却还在笑;
白面书生的折扇成了血扇,却摇得潇洒;
连重伤的马超兴都挺首了腰板。
城墙下堆积的尸体间,几株野草从血泥里探出头,沾着露珠轻轻摇曳。
陈斌突然明白,这场惨胜不过是漫长战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