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振威侯所犯何罪?”孙兴贤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西射,“远的不提,单说叶山!”
接下来的话如同带着血腥气猛地砸在殿中:“朱震坐镇叶山,三日查一案表面风光,实则草菅人命,无视法纪!一年整整一千七百六十西口!只看身份高低,不看罪证,尽数屠戮!尸积如山,血浸透三寸黄土!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这,便是他草菅人命之罪!”
孙兴贤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得人心头发颤。他并未停顿,利刃般的目光再次扫过勋贵们难看的脸:“其罪之二,卖官鬻爵,败坏朝纲!行卷一事成为他的敛财之道,先通过行卷保人上榜,再将叶山所辖七县,县令、县丞、主簿,乃至小小巡检、仓大使,明码标价!五百两可得巡检,三千两可任一县之主!富商、豪奴、甚至地方恶霸,只要银钱到位,便可摇身一变,披上官袍,执掌一方生杀予夺!叶山富商张百万之子,目不识丁,三千两白银便买得一个县令!恶霸刘三刀,手上人命数条,一千五百两白银竟成了县尉,执掌一县刑名捕盗!此等荒唐之事,在叶山,比比皆是!”
他猛地从宽大的绯红官袍袖中抽出一份厚厚的卷宗:“此乃刑部密查数月所得!经手卖官鬻爵的污吏口供、冤假错案的桩桩件件,皆在此列!人证物证旁证环环相扣,铁证如山!鲁源之罪,罄竹难书!十恶不赦!此獠不诛,国法何存?天理何在?!”
安远侯猛地抬头道:“孙兴贤!休得在此危言耸听,构陷重臣!你口口声声国法铁证,焉知不是尔等世家子弟,嫉妒我勋贵功勋,罗织罪名,蓄意构陷?开国功臣的忠骨热血岂是你们这些靠着祖上荫庇、只会摇唇鼓舌、在锦绣堆里养尊处优的世家子能懂?能碰?能妄加审判的?!”
这恶毒的诛心之言,如同在滚油中又泼进一瓢冷水!
“放肆!”
一声清越的断喝猛地从文官班列中炸响!
礼部侍郎黄修谨一步踏出,他本以为一场闹剧可以让世家错手旁观,此刻却被安远侯的一番话彻底激怒。
世家向来最重风骨清誉,怎么容得勋贵抹黑。
他手指安远侯,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声音却因极致的克制而显得更加锋利:“安远侯!尔等勋贵,尸位素餐久矣!吸食民脂民膏,视国法如无物,视百姓如草芥!如今罪证确凿,铁案当前,不思愧悔,竟还敢在此大放厥词,以‘开国功臣’自诩,污我清流世家?!”
他猛地一挥袍袖:“我世家子弟,耕读传家,诗书继世!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求的是社稷安稳,黎民安康!岂如尔等,骄奢淫逸,贪赃枉法,视人命如蝼蚁!”
黄修谨不愧是读书人,字字如刀劈向勋贵阵营:“尔等勋贵,早己是国之蛀虫!社稷之痈疽!还有何面目,在此殿堂之上,狺狺狂吠,提‘功勋’二字?!羞也不羞?!”
“黄修谨!你大胆!”武宁伯脸色铁青,厉声咆哮。
“辱及勋贵,该当何罪!”靖边侯须发戟张。
“世家清流?呸!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之徒!”勋贵中立刻有人反唇相讥。
“蛀虫?尔等世家把持科道,阻塞贤路,才是真正的国之蠹虫!”
“勋贵跋扈,无法无天!”
“世家虚伪,祸乱朝纲!”
金銮殿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与秩序的殿堂,瞬间变成了喧嚣的市井。
绯袍与蟒服激烈地碰撞,勋贵与世家,这两股盘踞在大周朝堂最顶端的势力,如同水火般轰然对撞。
唾沫横飞手指戟张,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此刻撕下了所有矜持的面具,为了各自的阵营和利益,疯狂地攻讦谩骂。
御座之上那一下下清晰的“哒…哒…哒…”指叩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够了。”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不疾,甚至带着一丝年轻的清越,所有争吵声戛然而止。
周永惇不知何时己微微前倾了身体,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分裂成泾渭分明两派的朝臣,扫过勋贵们残余的惊怒,扫过世家官员脸上的激愤,最后落在了孙兴贤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卷宗之上。
他的目光越过匍匐的群臣,投向殿外那片被晨曦染红的天空,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淡漠与威严:“孙爱卿,振威侯是否己认罪伏诛?”
“尚未”孙兴贤躬身,声音沉稳。
“嗯,着刑部继续审吧,孰是孰非自然会有结果,至于尔等……”
周永惇冷淡地撇了一眼群臣:“朝堂之上,君前失仪,咆哮争执,成何体统?”周永惇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安远侯和黄修谨身体同时一僵,脸色变幻,最终都深深地低下头去:“臣……有罪。”
“退朝。”
年轻的皇帝不再多言,拂袖起身,在内侍尖细悠长的“退朝”唱喏声中转身,消失在通往紫宸殿的侧门之后。
沉重的殿门在皇帝身影消失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如同为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朝会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
世家官员们则悄然交换着眼神,黄修谨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方才因激动而微皱的袍袖,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
圣上此次看似要借此斥责勋贵的跋扈,但话语中没有驳斥勋贵,仿佛也在隐约敲打世家“祸乱朝纲”的攻讦。
孙兴贤面无表情地将那份凝聚着叶山城血泪的卷宗仔细收好,放入袖中。
风暴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