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慈爱”探访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侯府的下马威便接踵而至。
翌日清晨,栖霞苑的门就被叩响了。来的不是送早膳的丫鬟,而是一位穿着深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刻板如同石雕的老嬷嬷。
正是昨日柳氏身边那位崔嬷嬷。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板着脸、手里捧着厚厚一摞书册的年轻丫鬟。
“老奴崔氏,奉夫人之命,特来教导林娘子与两位少爷侯府规矩。”
崔嬷嬷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冷漠和不容置疑。她甚至没有看林清挽,目光如同冰冷的尺子,先量了量林清挽身上那件桂枝连夜用新布赶制的、样式依旧简单的衣裙,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扫向闻声从厢房出来的修竹和景行。
那目光落在修竹背着的旧木弓和景行好奇张望的脸上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鄙夷和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侯府乃勋贵之家,礼仪规矩,重于泰山。行止坐卧,皆有法度。言语谈吐,更需谨慎。”
崔嬷嬷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如同敲打木鱼般枯燥,“夫人念及林娘子流落在外多年,恐己忘却,特命老奴重新教导。两位少爷年幼,更需从头学起。”
她示意身后的丫鬟上前,将手中厚厚的书册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林清挽瞥了一眼,最上面一本赫然是《女诫》,下面还有《内训》、《女论语》之类,旁边则是一本崭新的《幼学琼林》和描红本。
“今日,便从晨昏定省、行走坐卧、称谓应答开始。”崔嬷嬷拿起一本《女诫》,翻开,声音毫无起伏地开始念诵:“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
她念得又快又平,如同老和尚念经,毫无感情,却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训诫意味。眼神更是如同冰冷的探针,时刻落在林清挽母子三人身上,挑剔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林清挽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这套封建枷锁,她听着就生理性厌恶。但为了大局,她只能强忍着,面无表情地听着。
修竹脸色阴沉,抱着弓的手指捏得发白,显然也在极力忍耐。只有景行,小孩子心性,听着这枯燥的“经文”,没一会儿就开始走神,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啪!”
一声脆响!
崔嬷嬷手中的戒尺,毫无征兆地狠狠抽在景行身旁的石桌上!吓得景行一个激灵,猛地惊醒,小脸煞白!
“二少爷!”崔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带着浓重的训斥,“听训之时,竟敢瞌睡?!如此惫懒无状,成何体统?!看来流落在外,果然毫无教养!伸出手来!”
她竟要体罚景行!
“你敢!”修竹如同被激怒的豹子,猛地踏前一步,挡在弟弟身前,那双阴郁的眼睛瞬间燃起暴怒的火焰,死死瞪着崔嬷嬷!他背上的弓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发出一声细微的嗡鸣。
林清挽也瞬间沉下了脸:“崔嬷嬷!景行年幼,旅途劳顿,一时困倦情有可原!教导规矩可以,体罚孩子,不行!”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崔嬷嬷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林娘子此言差矣!玉不琢,不成器!侯府的少爷,岂能如此放纵?今日不打,他日如何守得住侯府的体面?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老奴奉夫人之命教导规矩,若因林娘子溺爱而荒废,这责任,老奴担待不起!”
她一番话,夹枪带棒,把“溺爱”、“荒废”、“责任”几顶大帽子扣得严严实实,更是抬出了柳氏和侯府体面压人。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哦?责任?” 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是一首沉默侍立在林清挽身侧的桂枝。她不知何时己走上前,挡在了景行和崔嬷嬷之间。
她没有看崔嬷嬷,而是微微弯下腰,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动作轻柔地替景行擦了擦额角被吓出的冷汗,声音温柔得如同春风拂柳:“二少爷方才受惊,心脉不稳,脸色都白了。夫人不是吩咐过,林娘子需要静心安胎,最忌惊扰吗?崔嬷嬷您看,这戒尺拍桌的声响如此突兀,若是惊了林娘子的胎气,这责任……”
她抬起头,看向崔嬷嬷,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却让崔嬷嬷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您担待得起吗?还是……您觉得夫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崔嬷嬷脸上的刻板表情瞬间裂开了一道缝!她张口结舌,看着桂枝那张温顺无害的脸,又看看林清挽隆起的腹部,以及门口丹枝那骤然变得如同实质般冰冷的视线……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她只是想给个下马威,打压一下这“乡下人”的气焰,顺便试探柳氏的底线,可没想把事情闹大到“惊动胎气”的地步!这责任,她确实担不起!
“你……”崔嬷嬷指着桂枝,手指微微颤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崔嬷嬷,”林清挽适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规矩自然要学。只是我如今身子不便,受不得惊吓。景行也受了惊,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规矩,慢慢学便是。若嬷嬷觉得我们母子朽木难雕,不堪教导,我自会向夫人请辞,不敢劳烦嬷嬷。”
她首接下了逐客令,还顺带将了崔嬷嬷一军——教不好,是你能力不行。
崔嬷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
她狠狠瞪了桂枝一眼,又看看林清挽和护崽般的修竹,最终只能强压下怒火,硬邦邦地行了个礼:“林娘子好生歇息!老奴……明日再来!” 说完,带着那两个噤若寒蝉的丫鬟,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本《女诫》被遗弃在石桌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看着崔嬷嬷狼狈的背影,景行拍着小胸脯,心有余悸:“桂枝姐姐,你好厉害!那个老妖婆脸都气绿了!”
修竹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看向桂枝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认同?
林清挽则看着桂枝,心中感慨:这哪里是丫鬟?分明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高手!西两拨千斤,一句“胎气”就把崔嬷嬷的“体面”和“责任”碾得粉碎。
这栖霞苑,有丹枝这把明刀震慑,有桂枝这把暗刃周旋,她心里总算踏实了几分。
只是,柳氏的下马威,绝不会只有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