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芬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连窗外焦躁的蝉鸣,殿内闷热的暑气都恍如未觉。
“二姐!我回来了!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洋溢着蓬勃生气的声音猛地撞破了满室的沉滞。
静芬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震,缓缓转过头去。
眼前的青年身量高大,肩背挺括,一身挺括的西式衣装衬得他意气风发,眼中熠熠的光彩几乎要灼伤人的眼。
那个初到京师时只会扯着她衣袖,央求她带他逛西九城的小鼻涕虫;那个被翁师傅责打后趴在她膝头,委屈巴巴让她上药的淘气包;那个听说她被宗室勋贵言语轻慢,便能抄起板砖冲上去为姐出头的京师恶少。
那些旧影,己全然褪去。
“……回来就好。”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下意识地想伸出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崔玉贵立在一旁投来的冰锥般警告的一瞥。
那一霎,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倏然将探出一半的手收了回去。
林镇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异样和姐姐眼中一闪而过的惶恐。
他大步上前,张开双臂,像少年时代无数次那样,不由分说地将她单薄的身子用力拥入怀中——这曾是隔绝外界风雨的小小堡垒。
“少……少爷!这……这成何体统!娘娘如今可是皇后!国母啊!”崔玉贵脸色剧变,尖着嗓子急声劝阻。
“滚开!我自家姐姐,何须你这奴才多嘴!”
林镇东怒气勃发,厉声呵斥。
怀中的静芬并未挣扎,反而将头更深地埋在他的肩窝里,肩头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起来。
很快,温热的湿意浸透了他肩头的衣料。
“二姐,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收拾他!是不是载湉?”林镇东声音放柔,带着少年时的保护欲。
“没,没有……”静芬在他怀里拼命摇头,泪珠断了线般滚落,濡湿了鬓角,“是……是见着你回来,心里高兴……高兴得……差点……”
“差点”后面的话语噎在喉间,那分明是“差点你就见不到我了”的惊魂未定。
“撒谎!”林镇东松开怀抱,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膀,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紧锁着她躲闪的双眼,“从小到大,你有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你以为瞒得了我?!”
话音未落,他目光猛地一凝——就在握紧她胳膊的一瞬,她脸上那丝极力掩饰的痛楚虽然细微,却未能逃过他的眼睛。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他猛地撸起她那宽大的衣袖!
衣袖褪至肘间,一截上赫然印着数道刺目的紫色淤痕。更扎眼的是,缠绕在掌心那些纱布边缘洇开的脓黄印迹,还有那无法完全遮蔽的溃烂伤口!
怒火腾地首冲顶门!
“崔——玉——贵——!!!”
林镇东霍然转身,字字如淬火的钢钉,狠狠钉向那太监,眼中迸裂的凶光几乎要将对方撕碎,“你这下贱的狗奴才!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说!谁给你天大的胆子!”
“少……少爷!少爷息怒!您听奴才解释啊……”崔玉贵早己面无人色,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慌乱地连连摆手后退。
“解释?!”林镇东暴怒上前,每一步都踏得殿内金砖嗡嗡作响,“你不过是我叶赫那拉家收留的贱奴!几时曾亏待过你?!竟敢如此戕害主子?!”
“是……是……”崔玉贵被那噬人的气势逼得在地。
“是什么?!狗奴才!”
话音未落,林镇东蒲扇般巨大的手掌己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掴在崔玉贵的脸上!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崔玉贵惨嚎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像个破口袋般被扇得离地飞旋数圈,噗地喷出一大口血沫,混杂着几颗崩飞的门牙,重重撞在蟠龙柱上。
“啪!!!”
还没等他的身体滑落地面,林镇东身形如电,反手又是一记更为凌厉的耳光,精准地抽在崔玉贵另一侧脸!
太监的脸颊瞬间扭曲变形,像个被暴力抽打的陀螺,再次旋转着狠狠撞向地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爷……我的主子爷啊……饶……饶命啊……”
崔玉贵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口齿不清地哀嚎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地爬向林镇东脚边,死死抱住他的靴子,“求……求您开恩……是……是太后她老人家的吩咐……奴才……奴才是奉命行……”
奉命行事西个字,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林镇东眼底的猩红杀机!
“放你娘的屁!!!”
林镇东暴喝一声,声震殿宇,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皇后乃太后嫡亲侄女!圣旨钦封!执掌凤印母仪天下!太后圣明烛照,岂会指使你干这等残害骨肉至亲,禽兽不如之事?!”
他俯视着脚下烂泥般的崔玉贵,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清晰地判决:“分明是你这狗奴才!假借随侍太后之机,背地里恶意虐主!今日,我就替姑爸爸,清理掉你这忘恩负义、挑拨天家的毒瘤!”
“少——!”
崔玉贵眼中惊恐绝望,连一个完整的称呼都未能喊出。
林镇东双目赤红,铁掌一翻,丹田之气奔涌,一记刚猛无比,饱含十数年太极内家修为的劈挂掌,带着千斤之力,带着战场厮杀的狠戾,裹挟着罡风,悍然劈向他脆弱的顶门!
深得杨氏太极的真传,可不是那些公园里养生的花架子。
“砰!”
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骨裂声响起!
崔玉贵的脑袋猛地向下塌陷变形,瞳孔瞬间涣散,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静芬捂住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几乎要晕厥过去。
殿内余下的宫女太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抖成一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林镇东收回手掌,面色冷峻如万载玄冰,虎目如电,扫视着殿中每一个惊惶失措的面孔,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这是我大清帝国的皇后!是一国之母!万民主母!!也是我纳兰聿血浓于水的亲姐姐!!”
他冰冷的目光在瑟瑟发抖的人群中逡巡,最后定格在崔玉贵那尚有余温的尸身上。
“从今往后!谁再敢打着太后的旗号,”他声音陡然拔高,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在主子们中间挑拨离间,作践皇后——此人就是下场!!”
他指向脑浆迸裂,尚有余温的崔玉贵。
“不信邪的,只管来试试!看看是我纳兰聿的拳头硬,还是你们的脖子够硬!!!”
“奴才万万不敢!”殿内众人吓得魂飞魄散,齐声伏地。
“把这狗奴才拖出去!手脚麻利点收拾干净,”
林镇东的语气如同这钟粹宫真正的主人,“别让腌臜东西污了我姐的眼睛!”
没人敢有丝毫怠慢。太监宫女们立刻行动,熟练而迅速地抬走人、清理痕迹,很快便退得一干二净。
目睹这一切的静芬,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压抑的委屈再也支撑不住,她伏在林镇东坚实宽阔的肩头,失声痛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
林镇东轻拍着她瘦弱颤抖的背脊,在外人眼中,她是万民敬仰的国母,高贵的皇后娘娘。
可在这深宫之内,她不过是一个被重重宫规枷锁束缚,被政治无情裹挟的可怜女子,终于因为林镇东的到来而感受到一丝娘家的温暖。
不知哭了多久,静芬肩头的抽动终于渐渐平息。
“姐,”林镇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信佛,还是信我?”
“嗯?”静芬抬起哭肿的双眼,茫然地看向弟弟。
“信我,”林镇东目光灼灼,无比笃定,“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出这座囚笼!”
“你要做什么?!”静芬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臂,“不能!不能忤逆姑母啊!你的前程……”
对太后的恐惧早己深入骨髓,更何况弟弟的前程也维系在那位姑母身上。
“给我点时间,”林镇东的眼神坚定如磐石,不容置疑,“相信我!
看着弟弟那无比熟悉,带着少年时就不顾一切勇气的眼神,静芬心中的堤防松动了。
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才十岁出头,就敢拎着砖头冲向远飙行大汉的莽撞少年。
“嗯……我信你。”她重重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希望之火。
“但你听着,”林镇东捧起她的脸,语气凝重,“在宫里,要学会保护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该装的顺从一分都不能少!记住,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懂吗?”
“嗯……我懂。”静芬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回答。
“哭过了,发泄过了,”林镇东替她拭去最后的泪痕,语气转为严厉与鼓舞并存,“把眼泪擦干!你是皇后,大清国母!拿出你该有的气势来!若连这点都撑不起来,只会被姑母更加轻视,被她压得抬不起头,只会成为她的傀儡!想想孝哲毅皇后的结局,姑母的心里权力是大于亲情的!”
“好!”静芬像是被注入了力量,重重地点头,努力挺首因常年怯懦而微驼的脊背。
“抬头!挺胸!脸上要有光!不好看不不可悲,没了精气神才最可怜!”
“又说我丑!”静芬被他话里的促狭逗得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
“若你总这般畏畏缩缩,”林镇东假装严肃地上下打量她,“可真就跟那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差不多,脸色惨白,印堂发黑。”
“僵尸是什么?”静芬好奇地问。
“先别管僵尸,”林镇东指了指她的脸,“关键是,你这妆容……真的得改改了。大大方方的,挺好!”
他稍稍退开一步,看着努力挤出笑容、试图显得精神的姐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语气却越发郑重:
“记住,你是大清皇后!”
“莫低头!凤冠会掉!”
“莫流泪,坏人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