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訢虽远离中枢,但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影响力不容小觑。”讲到朝堂政事,慈祥的面容便自动下线,换上了一副冷峻的表情。“不过你这次打得好,正好警示一下那些跳梁小丑!”
“打完总要给个甜枣吃吧?”
“你又有什么鬼点子?”
“恭亲王现在没了牙的老虎,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吏部徐部堂屡次反对修铁路,连翁师傅都跟着附会跳脚批驳预算,不如委任六爷领了铁路大臣的差使,让他去跟那帮腐儒打擂台!也省得那帮不懂事的外臣总在外造谣您是拿建铁路的钱去修了园子。
这大清的万里江山全扛在您这柔弱的肩头,没有您左缝右补,大清在那些窝囊废的宗室手里早亡几十年了。我都为姑母觉得不值,莫大的功绩,享受享受怎么啦?”
林镇东一边揉着太后的肩头,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她的反应。
“我怎么觉得你小子在点我呢?”老太太抬起头白了他一眼,“你不反对老身修园子?”
“怎么会呢,修个园子能花几个钱?”林镇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蓝色的支票簿,“喏,李合肥报效的。”
“嚯,五万两,倒是大手笔,恐怕不是为了修园子来的吧?”
“逃不过您的法眼,前个刚到天津就寻到我,说是接风洗尘,实际上让我多美言几句,帮忙催讨北洋水师的款子。”
“李合肥倒是不蠢,知道你们表兄弟的关系瓷实。翁均斋把持户部,又是你们哥俩的开蒙师傅,也就你能说得动。”
“您可别给我戴高帽,从我开蒙侍读,翁师傅可没少跟您告我黑状。”林镇东借机把自己择出帝党团伙,“他那人迂腐的很,依我看,我这老表都被他灌了迷魂汤咯。”
“这话在理。”老太太点点头,深表赞同。“载湉就是被忽悠瘸了,整天想着革新,却不知先稳根基,尽是空中楼阁的臆想。”
“那翁师傅把着户部,明着削减军费预算,还不是再给您使绊子,天下谁不知李少荃是您手底下办差的。”
“你也甭跟我上眼药,李合肥的权柄是过重了些,奕訢保举的名册一多半又是他的人。”老太太接着冷哼一声道,“你倒好,刚留洋回来就搞了个鸡飞狗跳,今天一早弹劾北洋的奏章就跟雪片一样飞了过来。只怕是过几日,威海卫就要开始闹饷了!”
“跟我有甚关系?我哪有那能耐。”
“奕譞那胆小甚微的性格,这是他能想出来的馊主意?”
“怎么是馊主意呢?北洋水师耗费那么多银子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架子,总不能被蛀虫啃噬掉吧?”
“你觉得老身不知道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您都知道?”林镇东哑然。
“哼,不就是贪点钱嘛。做官不贪财,不好色,那他想要的只能是紫禁城的宝座,是咱满人的江山了!”
“所以是这小辫子是李合肥故意交到您手里,留个把柄呗。”
太后微微颔首,这个侄子打小聪慧,稍稍点拨,便会举一反三。
表忠心就要有投名状,有缺点又有才的人可以大用,没缺点的但有才的要慎用,其他碌碌无为的庸才则是凑数的韭菜,帝王心术无外乎制衡手段。
“所以您默许翁老师的清流派攻讦北洋靡费过多,滥用洋人教习。又坐山观虎斗,看孙毓汶跟李少荃暗中结盟对抗清流以达到平衡目的?”
“要不说你小子猴精呢,这用人呀就要如此,可以信任,但也要防备,不能没有制约。关键时刻,还得靠这些汉臣去办,咱们满人里但凡有个成器的,当年发匪横行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老太太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道“咱叶赫那拉家族以后得兴旺全靠你了,有了留洋的履历,领了步兵统领的差使也好名正言顺。”
“步兵统领衙门?狗都不去。”林镇东撇撇嘴抗拒道。
“九门提督?”
“一群酒囊饭袋,烟枪不离手,火枪扛不动!”
“神机营,健锐营,镶黄旗副都统,你选一个吧,小祖宗!”
“不去,都不去。”林镇东搂着太后的脖子撒娇道,“小子己经长大,就该为姑爸爸分忧,此番留洋,见识到洋人军队火器之威武,坚船利炮才是大国重器。而且东洋那些倭奴早就开始训练全火器的新军,聘请全部德式教官,以咱大清为假想敌励精图治。
咱们大清只有淮、湘两军使的纯火器,关键还不是咱们能调动的,这些地方督抚与军阀何异?”
“是有些不妥,你是想编练新军?”
“我早就递了折子到御前,计划以天子亲军名义重新编练新军。如此翁师傅便不会阻挠,若能借机掌控北洋,则掌控京畿咽喉,何愁地方督抚做大?”
“嗯……”太后思量了半晌,然后才道“也要注意分寸才是,北洋不能乱!你这5万两拿回去吧,老身也不缺这点。”
“修园子的问题包在我身上!”
“你?我知你三江银行,西海商社所获颇丰,内务府都要被你掏空咯,可修园子少说千万,你哪来如此巨资?”
“您猜我在咱家辽河的庄园发现了什么?”林镇东神秘道。
“矿?”
“比矿可值钱多了!是……石油!”林镇东掰着手指头数道,“自打美利坚的煤油运到咱大清,就开始走进千家万户,取代之前的菜油。海关去岁,粗略计算少说也有800多万两的进口额。若是由咱们开采,炼制,成本还可下降三成,您说还缺修园子的钱吗?还至于背那口挪用军费的黑锅?”
“八百万两……”
除了内务府拨付的梳妆银,太后在外的私田,洋务派暗中投效的股份并不少,皆是林镇东帮她打理,粗略估算己有千万两的资产,每年百万两的收益准时递解,可是舒心得很。
可面对高达八百多万两的诱惑,依然不免动心。
“辽东富庶之地,金矿,煤矿,铁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怕贼偷也怕贼惦记,洋人可少去偷偷勘探矿务,这是老祖宗留给咱们的财富。与其坐等洋人打上门,不如咱们先发制人,也能为户部纾困。”
“关外龙兴之地,恐怕阻力不小!”
“这不是有六爷呢么,沙俄对东北虎视眈眈,有他坐镇主持东北兴修关内铁路,从齐齐哈尔到旅顺口,由奉天到京师就不再是铁路,而是兵路,财路。何况修铁路花的多,赚得也多,三江银行把闲散的银子也能稳定投资出去,钱要流动起来才能赚更多的钱!”
“所以,你真实的打算是借北洋水师军费名义割了他李合肥的旅顺口吧?”
太后眯着眼睛,识破了他暗藏的心思。
“要么说姑爸爸眼光毒辣呢,您以为如何?”
“新军兹事体大,你把宗室得罪了个遍,这个结你自去解。北洋水师……有奕訢支持的话,事半功倍。”太后略一沉吟,缓缓道,“老身作壁上观,你若本事大,便自去斗一斗,事若不成就给我滚去步兵统领衙门。”
“那未见分晓之前,您可不能出手阻拦拉偏架。”
“打小给你擦屁股的事还少么?只要别耽误老身修园子就好!”
太后瞪了他一眼,就通过这件事顺便考校一下他的政治手腕吧,哪怕反了天她也能兜得住。
林镇东也听出了其中的警告意味,两个前置条件,折腾可以,北洋不能乱成一锅粥,园子不能废。若是惹得一身骚,以后只能当个混吃等死的帝国恶少了。
接下来,便是穷尽自己的幽默细胞哄着老太太开怀大笑,讲着西洋的见闻,对于未知的婚姻问题,他没有继续抗争的打算,既然到了这个层次,婚姻本身就是政治利益的交换,就算是快进一百年,依然逃脱不了联姻的命运。
钟粹宫。
烈日炙烤着琉璃瓦,叶赫那拉·静芬端坐殿内,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那森严耸峙的朱红宫墙。这墙壁日复一日地围困着她,宛如一座永恒的囚笼。纵使听闻西宫太后传来消息——她那位同父异母、素来叛逆的弟弟林镇东终于从德意志留洋归来——贵为皇后的她,心底竟也泛不起一丝涟漪,唯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娘娘,”内务府总管太监崔玉贵佝偻着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威压,“待会儿少爷来给您问安,该怎么说,您……心里有数吧?”
静芬的目光落在崔玉贵那张油滑世故的脸上。
昔日的家奴,如今靠着攀附太后,摇身一变成了宫里的红人。她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下意识地将那只缠着白布、掌心还在隐隐溃烂的手,更深地缩回了宽大的衣袖之中。
“少爷性子烈,”崔玉贵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赤裸裸的警告,“万一惹他发作起来,惊动了老佛爷……那后果,奴才可担待不起呐。”
静芬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黯淡的阴影,艰涩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叶赫那拉姓氏的光环与今日的荣华,不过是西边那深宫里姑母皇太后恩泽的投影。未断的喉管,夭折的绝食,碎裂的合卺酒……这些无声的挣扎与撞击,最终都在帝国礼教那铜墙铁壁般的秩序前,碎裂、消隐,化作无人听闻的血雾。
万人仰望的紫禁朱门,于她,不过是一座精美的囚牢,一架碾磨人性的冰冷机器,深埋于累累白骨之下被窒息压抑的泣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