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高太尉、童公公等一干老臣……”赵福金仿佛完全没看见眼前的狼藉,声音依旧轻柔似水,“忠心耿耿……愿追随您圣驾南下……贴身护……驾……保您……万全……”
赵佶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嗬……”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粗重喘息,青灰的老脸上神色变幻,嘴唇哆嗦:“朕……朕连传位大诏都……”
“父皇——说胡话了!”赵福金打断,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重重戳在诏书末尾那方被墨污浸染、尚未干透的鲜红玺印上!
“看清楚——这是南巡诏!”她一字一顿,力道几乎要戳破那层明黄绢帛。
忽地,她收起所有锋芒,身子微微一扭,如同小时候撒娇讨要父王荷包里的金瓜子儿,手指轻轻捻起老皇帝一片袖子,语气带上了一丝娇憨的嗔怪:“儿臣……给您准备下了整整二十艘三层的南巡楼船!李师师姐姐……此刻正在寝殿里,亲手帮您归拢那些舍不得离身的宝贝字画呢……”
她把头又凑近了些,气息轻柔地拂过赵佶苍白冰冷的耳廓,声音轻得如同鬼魅的低语:
“连……您藏在艮岳万寿峰那座假山密洞最深处的……那十二件怕见光、怕潮气的……官!窑!天!青!釉!套!碗……她都给您仔细包好了……”
赵桓眼珠子滴溜溜猛地一转!
(走!必须走!瓷器算个屁!保命要紧!)
“父皇!您瞧瞧!五妹妹这孝心!真是感天动地啊!”
他猛地一捶胸口,声音里充满了“激动”的颤抖,甚至夸张地挤出几点眼泪,“儿臣……儿臣这就去准备车驾!亲自护送您南下!那些……那些劳什子文玩字画……古董瓷器……”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剜了他心头肉一样,咬着牙根,几乎是吼出来的:
“都充作犒赏将士的军费!咱……不……带……了!”
赵佶浑浊失神的眼球,死死黏在诏书上那方刺目而污脏的鲜红玺印上,恍惚间……似乎又看到十五年前那个明媚春光里……
他亲手,将那双由内府顶级玉匠、耗费一年心血雕琢而成的凤衔珠宫禁步玉环,小心翼翼系在女儿刚及腰的纤细腰肢间……
“叮当……”
此刻,那无比熟悉、却冰冷刺骨的禁步玉环清脆碰撞声……正从赵福金绛红龙袍的腰间随风传来……声声入耳……宛如……索魂的……风铃……
“福金啊……”赵佶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磨砂,带着最后一丝游移和恐惧,“你……当真?……要留……守?……这……死……地?……”
赵福金微微俯身,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划过案头另一幅早己备妥的《江南水陆舆图》,精准地戳在“临安行宫”那个红圈上!像一把无形的匕首钉在那儿!
“父皇可知晓……”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腻,“昨日……儿臣为何能……一举定鼎?”
她目光灼灼如同熔金,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决绝和一丝疯狂:
“那是因为满朝文武!包括昨晚那些摇摆的禁军!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都他妈看明白了!”
“这开封城头!这汴梁城门楼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每一个字都砸得赵佶耳膜生疼,带着一种铁血的、近乎毁灭的悍勇:
“只要城头插的不是那狼头狗屁旗!”
“换谁!他妈的!插杆什么旗!”
“都比让金狗的铁蹄踩进来!”
“强过千万倍!!!”
她手臂猛地一展,哗啦一声将《江南水陆舆图》彻底推开,指尖在那密密麻麻的水道城池上迅疾划过,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咱走水路!一路畅通无阻!出汴河!下扬州!过镇江!首达杭州!”
她斩钉截铁,“儿臣……早就在西湖边上、葛岭脚下,替您把行宫都修得……金!碧!辉!煌!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酷又带着残忍快意的弧度:“用的……正是去年抄没蔡京那老狗……贪墨的河工赈灾银子!”
她俯身凑近赵佶耳边,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诡异阴森的蛊惑:
“那地基深处……还埋着……龙虎山张天师……斋醮了七七西十九日、亲笔誊写的……十二道……镇煞定国金符箓!”
“保您……千里迢迢……一路……平安吉祥!安抵临安!”
殿内熏笼里飘出的暖香,氤氲着甜腻腻的味道,却一丝也钻不进赵佶被恐惧和寒意冻成冰块的心肺。
他浑浊的老眼呆滞地扫过女儿递过来的那份长长的黄绫随驾名单——高俅、童贯……这些伴他醉生梦死、也曾权倾朝野的名字……此刻刺得他眼睛生疼!
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酸涩……呛得他几乎要呕出来……
(这些名字……多熟悉啊……像烧给他的纸钱!)
这些名字……如同宣和画院待诏们用最细鼠须笔描绘的人物肖像,一笔一画,勾勒的都是他这位“太平天子”耗费毕生心血打造的“盛世欢颜”……
而今……看着名单上紧随他名讳之后的“赵桓”二字……
这一切……倒像是……给这幅即将被战火烧毁的盛世残卷……硬生生地……加盖上了一枚……无比刺眼的嘲弄的闲章!
电光火石间!
那只苍老枯槁、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手,如同最后的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
猛地一把死死扣住了女儿递舆图的手腕!
入手一片冰凉坚硬如铁!
那手腕……粗糙的骨节棱棱突出!
那掌心……覆盖着厚厚一层硬硬的、磨手的茧子!
粗糙得……简首像块……外面裹了层人皮的……生铁磨刀石!
硌得他……掌心生疼!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
(这……这还是我那个……在福宁宫画案边……用绵软小手……替朕细细研开墨锭的五丫头吗?!)
这……哪还是当年……在画案旁……被他握着小手教描翠竹……那柔若无骨、温润软滑的小手?!
这分明!就是一双……能攥紧虎符调千军横扫!能舞动利剑斩奸佞头颅!能握着朱笔勾抹生死簿的……铁打的阎罗手啊!!
(赵佶那只干枯的老手,如同冻僵的鸡爪,死死扣在赵福金裹着冰冷绛红龙袍的手腕上,粗糙的指节绷得死白,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