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甲店的霓虹灯在梅雨季的傍晚显得格外黯淡,像沈念眼底逐渐熄灭的光。她数着收银台里零散的钞票,指尖划过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上面还留着去年那个宝马女顾客拍在前台的余温。如今,这温度早己冷却,连同她曾攥在手心的“指尖星光”,也成了压在箱底的、褪色的结业证书。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崩坏的?
或许是从那次轻信“内部消息”的网贷投资,或许是从发现自己咳血却不敢去医院,又或许,是从阿芳卷走店里公款消失的那个清晨。沈念摸着锁骨处突兀的棱角,镜子里的女人瘦得脱了形,曾经麦色的皮肤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黄,眼窝深陷,那双曾映过上海霓虹的眼睛,如今只剩下血丝和麻木。
“念念,这个月房租……”房东太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叩击声。
沈念猛地惊醒,将手里的钞票塞进抽屉最深处。那是她仅剩的、准备买下一程止痛药的钱。她张了张嘴,想说出“再宽限几天”,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桌上的药瓶空了,玻璃内壁还沾着最后一点白色粉末。那是她托人从黑市买来的止痛药,价格贵得离谱,却能让她暂时忘记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医生说那是晚期肺癌,需要立刻住院化疗,费用是她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
“化疗?”她当时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里带着湿啰音,忽然笑了出来,笑得咳出了血,“我连房租都交不起,拿什么化疗?”
社会淘汰她的时候,连一声招呼都不会打。
她曾以为手艺能救命,于是没日没夜地练习美甲,从摆地摊到进小店,再到自己勉强盘下一个小门面。她以为攒钱能翻身,于是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藏好,像护着当年太奶奶给的糖。可网贷像个无底洞,卷走了她所有积蓄;阿芳的背叛让她背上债务;而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彻底掐断了她最后一丝生路。
老姑娘、学历低、没智商、没存款。
这些标签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她想起陈丽嘲笑她的样子,想起沈丘村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想起父母永远挂在嘴边的“赔钱货”。原来命运早就写好了剧本,她从泥沼里爬出来,挣扎着走了这么远,最终还是要跌回更黑暗的深渊。
“咚咚咚!”敲门声更急了,“沈念!你再不出来,我就叫开锁公司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却没有力气拉开。透过猫眼看去,房东太太肥胖的脸像一团模糊的乌云,让她想起沈丘村暴雨前的天空。
逃吗?还能逃到哪里去?
上海那么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沈丘村那么远,回去也只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她想起太奶奶临终前的手,那只总是偷偷给她塞吃的、布满老茧的手。如果太奶奶还在,会不会抱着她哭?可太奶奶早就化作了沈丘村头的一抔黄土。
她想起姐姐沈兰,那个永远冷漠却在离开时给她红毛衣的姐姐。听说她后来嫁给了主家的远房亲戚,生了孩子,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沈念曾给她写过信,信里只字未提苦难,只说在上海“挺好的”,但那封信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也许,姐姐也有自己的泥沼要挣扎。
“死了算了。”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却不再像十西岁那年那样带着不甘的愤怒,而是像一句疲惫的叹息。是啊,太累了,从西岁熬到现在,整整二十年,她像一只被反复踩进泥里的蝼蚁,早就没了挣扎的力气。
她慢慢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腔里的疼痛像潮水般涌上来,让她几乎窒息。她摸索着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空药瓶,放在鼻尖闻了闻,只有一股廉价塑料的味道。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催债公司发来的短信,措辞恶毒。她麻木地删掉,视线落在通讯录里“爸妈”的名字上。
多久没联系了?好像自从她逃出来后,就只在过年时收到过他们群发的祝福短信。听说他们后来生意失败,又回到了沈丘村,盖了新房,却绝口不提她这个女儿。
“啃老?”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们会让我回去吗?那个家,还会有我的位置吗?”
答案不言而喻。
她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太奶奶的旧书、姐姐的红毛衣、阿芳递来的矿泉水、“指尖星光”的招牌、宝马女顾客轻蔑的脸、医院惨白的墙壁……最后,定格在西岁那年,那条冰冷的河水。
原来兜兜转转,她终究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不是沈丘村,而是死亡。
这一次,她不再害怕。死亡不再是冰冷的河水,而是一张柔软的床,能让她彻底睡去,不再疼痛,不再挣扎,不再被这个世界嫌弃。
门外的叫骂声渐渐远去,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沈念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疼痛在消退,意识在模糊。她好像又回到了太奶奶的炕头,听着老人漏风的声音念《三字经》,手里还攥着半块温热的玉米面饼子。
“人之初,性本善……”
真好啊,终于可以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东太太终于失去了耐心,叫来了开锁公司。当门被撞开的那一刻,刺鼻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或许是残留的甲油胶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沈念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己经僵硬,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药瓶。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仿佛终于卸下了二十年来所有的重担。
窗外,上海的雨还在下,冲刷着这个巨大而冷漠的城市。霓虹依旧闪烁,却再也照不亮这个角落里,一个年轻生命的悄然逝去。
她曾像蛆虫一样在秽土里挣扎,试图破茧成蝶,最终却在离星光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化作了烬余。
没有人知道她叫沈念,只知道有个租住在阁楼里的女人死了,据说欠了一屁股债,还得了重病。
她的故事,像一滴落入大海的水珠,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就被这个残酷而现实的世界,彻底吞没了。
而沈丘村的老槐树下,太奶奶的坟头又添了新土,只是再也没有那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女孩,来这里偷偷放上半块糖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