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铁门无声滑开,江雨霏崭新的劳斯莱斯,驶入霞飞路幽静的欧式洋房。
车停稳,管家詹姆斯·李拉开后门。
江雨蝶苍白的面庞,映在车窗上。
穿过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挑高大厅,长餐桌尽头,林书鸿放下报纸起身。
他身着烟灰色细呢三件套,身姿挺拔清隽,面容兼具古典的英气与西式的明朗深邃。
他的眉目如画,鼻梁高挺,唇边天然带着温煦弧度。
他正含笑望向雨蝶,眼神温和包容:
“雨蝶妹妹一路辛苦了。”
男人的声音醇厚悦耳,国语如播音般标准,顺势为小姨子拉开餐椅。
“坐下歇歇,司康饼刚出炉,配你姐姐最宝贝的英格兰玫瑰果酱最好。”
他递上骨瓷茶杯的动作自然体贴,专注温和的目光像熨过褶皱的软绸。
江雨蝶顺从坐下,指尖触及杯壁温热。
江雨霏眉梢微挑,看着丈夫对妹妹这份过于细致的照顾。
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在丈夫西服袖口精致的贝母纽扣上轻轻一划:“是啊达令,你快请妹妹尝尝。她在大不列颠啃了那么些年干面包,可想这口呢!”
那声调里的亲昵,稍显刻意。
林书鸿笑容不变,为雨蝶杯中添入滚烫红茶,动作优雅:“雨蝶喜欢就好。”
傍晚,苏州河暮色金辉。
江雨蝶站在外白渡桥堍,江风裹着咸腥与铁锈味扑来。
一艘远洋巨轮鸣笛驶向江口,深蓝船漆泛着刺目的余晖光斑。
她如同凝固在风中的礁石,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江小姐?是您吗?”
江雨蝶缓缓转身。
暮色中,站着一身崭新深蓝警察制服的张景明,帽子端端正正。
他晒黑了点,眉宇间添了干练,但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是明亮的关切和一丝少年人的局促。
江雨蝶死寂的眼波骤然晃动,一个残酷的念头攫住了她。
她猛地向前一步:“巡捕先生,谢云霆,他捞上来什么样子?”
声音撕裂急促,“他的脸坏了没有?衣服烂了没有?他是不是好冷?海水……”
眼泪滑下,她再也问不下去。
他被这突如其来,首击惨状的一连串质问,弄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只在巡捕房翻阅过冰冷档案,哪会对血肉模糊的细节有记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不忍也不能用他贫乏的想象,去描绘那恐怖的画面去刺激她。
张景明艰涩开口,避开她灼痛的目光,“谢少爷他……”
他脑中飞快闪过巡捕房那身挺括西服的登记照,“他穿得很体面,深灰色的好料子西装……”
他偷偷瞥了一眼江雨蝶此刻空洞茫然的神情,努力回忆档案室的模糊资料,硬着头皮编下去。
“捞上来的时候,衣服都挺整齐。像是睡着了。”
他不敢提脸,只强调衣服。
“我隔得远,没看清脸。”他眼睛看向远处苍茫的江面,努力显得像是在尽力回忆,“但,轮廓看着很安详,应该没受什么苦的样子。”
风吹动江雨蝶散乱的额发。
那双执拗的眼睛,死死盯着张景明努力维持镇定的侧脸。
仿佛要从他闪烁的眼神和每一个迟疑的音节里,榨取出最后一点带着体温的爱人的影像,哪怕明知是谎言。
“是吗?”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很安详?”
张景明心跳如鼓,重重地点了点头:“真的,他很安详。一点都不吓人……”
他努力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
张景明苍白笨拙的“安详”二字,像一颗投入枯井的石子,在江雨蝶心湖激起一圈微弱却徒劳的涟漪,随即沉入更深的冰冷死寂。
她没有再问,茫然转身,沿着苏州河潮湿的岸堤,漫无目的地飘荡回霞飞路的方向。
暮色西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空气粘稠沉闷。
一滴冰凉骤然砸在她的手背上。
紧接着,细密的雨丝织成雨幕,迅疾打湿了她的发梢和单薄的衣衫。
冰冷的雨水贴着皮肤滑落,这寒意何其熟悉。
记忆的闸门被轰然冲开。
那场金陵瓢泼的冷雨……
那架巨大的墨绿色绸伞……
那方隔绝风雨的方寸晴空……
他带着冷冽皂角气息的宽厚胸膛……
那覆在脸颊上、带着薄茧的指尖……
那霸道滚烫,裹住整个狼狈身躯的西装……
她的脸,贴着他的心跳……
门廊下,她的唇瓣擦过他下颌角,那惊心动魄的电流与温热……
“唔……”一声破碎的呜咽被风雨声吞没。
巨大的委屈、恐惧、绝望和蚀骨的思念,如同冰冷的海水混合着滚烫的熔岩,在胸腔里剧烈翻搅。
这相似的冷雨,却再无那方遮挡,再无可依偎的暖热。
她再也支撑不住,像被狂风摧折的柳条,踉跄着退到街边一栋巴洛克风格建筑的冰冷石柱廊檐下,后背抵着粗糙沁凉的柱石,单薄的双肩剧烈颤抖。
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决堤。
她咬住自己的手背,试图堵住那几乎要撕裂胸腔的哽咽,只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的呜咽。
就在这最无助最狼狈,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在冰冷雨幕中的时刻。
一片巨大的阴影,温柔地笼罩而下。
头顶肆虐的冷雨,骤然停止。
一把宽阔沉稳的深棕色英国大伞,如同坚固的堡垒,隔绝了外面冰冷喧嚣的世界。
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
江雨蝶猛地抬起头。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伞下逆光而立的一个挺拔轮廓。
那身形!
那沉稳如山的庇护感!
“云霆!”一声夹杂着巨大惊喜和绝望委屈的哭喊,撕裂而出。
她不管不顾,撞了过去,颤抖的双手伸向那片救赎的温暖黑影。
“雨蝶。”一个低沉温和,却显然不属于谢云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响起。
江雨蝶的动作戛然而止。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伞沿微抬,露出伞下林书鸿担忧中带着些许愕然的英俊脸庞。
他一手稳稳地撑着那把宽大厚重的伞,另一只手上,还捏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是我。雨蝶妹妹,你怎么淋成这样?”
他目光落在她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满面泪痕,如同被暴雨打落花朵般的凄楚模样上。
素来温和的眼眸里,瞬间布满真切的担忧和清晰的心疼。
不是他。
那瞬间燃起的巨大希望,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声彻底破灭,碎得更加彻底。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沉的冰寒,将她再次拖回深渊,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林书鸿眼疾手快,一只手迅速扶住了她冰凉的胳膊肘。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是成熟男性稳定的力量感。
“小心!”他的声音更温和了几分,满满都是安抚的哄劝,“雨霏在家等急了,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路上有什么事。来,先上车。”
他抬眼示意,停在不远处路边的轿车立刻亮起前灯,无声滑行过来。
温暖干燥的车厢内,暖气丝丝涌动。
林书鸿将一块折叠整齐,带着清冽古龙水气息的墨蓝色丝绒手帕,递给江雨蝶。
“擦擦,当心着凉。”他侧头看着她,眼神专注,“有什么事回去跟姐夫说?”
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想要倾诉的安全感。
狭小的空间隔绝了风雨,只有他温和的气息萦绕。
或许是这骤然的温差,或许是车厢里莫名的安全感,或许是林书鸿那份真诚的关切,如同敲开了她冰封心湖的一道细微裂缝……
一首压抑的洪流决堤了!
“好冷。” 她牙齿磕碰着,湿透的身体贴着旗袍,抖如筛糠,“这雨,和金陵那天一模一样……”
泪水混着发梢滴落的水珠滚下来,眼前模糊一片,却清晰地看见记忆中那方墨绿色的晴空。
巨大的伞面隔绝了倾盆的雨幕,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回忆的暖流戛然而止,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倒灌。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什么都没了。船,那么大,说翻就翻了。”
她猛地抓住林书鸿的袖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衣料,绝望的眼神像要穿透他看向地狱深处,
“姐夫,海水是不是也这么冰?他掉下去。一个人沉在那么黑,那么冷的地方……”
她的声音骤然哽住,剧烈地抽噎着,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呜咽,“他该有多冷啊!我听见他一首在喊冷……”
林书鸿静静倾听着。
车厢内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英挺深邃的侧颜,神色沉静温柔。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她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冰凉手背上,温柔坚定。
掌心温热的力量感透过皮肤传来。
“都过去了,雨蝶妹妹。”他低声安慰,声音像融化的温玉,“人总要往前看……”
他停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脆弱脸庞,目光专注。
“有些人,出现在生命里,就是极短暂的惊鸿一瞥。只为留下足够一生回味的温暖,或许就是他们的宿命……”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醇厚,像在讲故事,又像在引导,“守着那份暖,让它成为心底的光,而不是束缚你的寒冰,不好么?”
他没有评判和规劝,只有对那份情感的认同与感同身受。
那覆在她手背上的温暖掌心,始终没有移开,让人心安。
轿车无声地滑进铁门。璀璨灯火透过落地长窗温暖地洒向庭院。
江雨蝶的哭泣,渐渐变成无声的抽噎。
她抽回手,用那方丝绒手帕,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和水渍。
车厢的门,被司机从外面打开。
林书鸿撑伞下车,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像一位呵护备至的兄长,等待着江雨蝶挽住。
他侧头望着她依旧苍白,却仿佛泄去部分沉重悲戚,显得格外脆弱易碎的侧脸,眼底那份温和的关切里,悄然沉淀下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光芒。
那丝光芒,在灯火辉煌的门厅入口,在客厅沙发里扬起精致笑脸的江雨霏视线投过来的瞬间,被林书鸿完美地、不着痕迹地收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