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江雨蝶裹着一条法兰绒薄毯,蜷在临窗的丝绒沙发里,膝头摊着一本厚重的《十九世纪欧洲风景画史》。
她目光停滞在一幅铜版插画上。
深灰色的浪涛凝固在纸页上,隐隐透着风雨欲来的压迫。
客厅另一侧。
林书鸿坐在宽大的皮面单人沙发中,一份摊开的英文《金融时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只有修长的手指偶尔翻动纸页时,发出轻微又清晰的“沙沙”声。
江雨霏刚从楼上小憩下来,趿着软缎拖鞋,身上换了件藕荷色提花丝绒的短旗袍,更衬得身段玲珑。
她端着一杯袅袅冒烟的玫瑰花茶,走向放着鎏金电话机的半月形柚木小几,姿态慵懒地倚在桌角。
“叮铃铃。”
铃声刺耳,瞬间刺穿了这凝固着书卷气与午后倦意的安静空间。
江雨蝶的身体细微地绷紧了一下。
林书鸿从报纸上方抬起目光,越过纸页边缘,平静地看向电话。
江雨霏嘴角勾起一个了然又略带玩味的弧度。
她放下茶杯,莲步轻移过去,姿态从容地拿起了沉重的听筒,动作优雅。
“喂?爹爹呀?”她开口,声音瞬间如同裹了蜜糖,扬得又亮又甜,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与亲昵。
客厅不大,这拔高的声线清晰地扩散到每一个角落。
“是呢,我也正想给您去电话呢!家里都好吗?”
她停顿了一下,倾听话筒那头的声音,脸上堆起更明媚的笑意,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光彩。
“哎呀,说起蝶儿妹妹,”她语气里的热烈和夸张陡然升了一个调门。
目光状似无意,扫过沙发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又飞快地掠过丈夫的方向。
每一个字都咬得清脆响亮,是炫耀和邀功,
“您可不知道!自从来了上海,在书鸿的细心开导照应下,那简首是换了个样儿!整天人都是舒展的,脸上也有笑影了。”
“昨天,我们一家子还去‘卡维诺’,听意大利人唱的《茶花女》呢!那场面,那气派……”
她故意顿住,想象电话那头父亲惊讶又欣慰的表情,声线愈发轻快得意:
“您是没见着蝶儿妹妹那气色,比在南京时红润多了,胃口也跟着好起来呢。就在刚才,还在静心看着书。”
她眼角余光瞥见妹妹指尖的微蜷,以及丈夫从报纸后投来的那道平静目光,心底一丝快意混合着隐秘的驱逐意图升腾。
只要这番“报喜”足够打动父亲,妹妹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开霞飞路,回到南京那个“家”去。
她握着听筒的手指紧了紧,微微侧身,更专注地听着那边的回应。
然而,下一瞬。
江雨霏脸上那刻意又张扬的笑容,迅速抹平。
她嫣红的薄涂了一层蔻丹的唇瓣,抿紧了。
那是被强行压下去的不耐烦。
失算。
连她那精心勾勒的远山黛眉峰,也似有若无地低蹙了一分,泄露出方才那番热烈邀功并未达到预想效果。
她沉默了片刻,对着话筒,声音里的昂扬褪去,只余下一种公式化的甜顺,
“是,爹说的是,蝶儿能定下心性自然是好的。我们做姐姐姐夫的,自然乐意照顾她。”
她的眼神飘忽,看向光滑如镜的柚木桌面,映着自己有些僵硬的倒影,语气顿了顿,尾音带上一丝更明显的公式化暖意:
“既然爹这么说,就让妹妹安心在这儿多住几个月也好。我会用心招呼。”
挂了电话,江雨霏沉默了两秒。
随即,她放下听筒,脸上的笑容重新浮现,只是那明艳底下染上了薄薄一层浮冰般的僵硬。
她端起茶杯,袅娜地走向琴凳坐下,背对着客厅,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黑键上轻划而过,却没有按下去。
林书鸿静静地看着妻子从兴奋张扬到僵硬抿唇,再到重新“端庄”的全过程。
他放下了遮在眼的报纸,深邃的目光落在江雨霏刻意挺首的,笼罩着丝绒光泽的脊背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洞悉一切,甚至略含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仿佛是在欣赏一场表演的落幕。
江雨蝶依旧蜷在沙发里,指尖压在铜版画的海面边缘。
那场来自远方的关于“好多了”、“定下心性”、“多住几个月”的对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
她更紧地裹了裹身上的薄毯,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午前,林书鸿递给她时的洁净皂角气息。
她微微垂下头,更深地埋向画册里那凝固的灰色波涛,想要躲进那片纸上的幻境。
厅内的空气,比电话铃响前更粘稠了几分。
一个月,如水银滑过。
江雨蝶身上最刺骨的那层冰凌,真在林书鸿不疾不徐的诗句和无声陪伴下,消去好些。
她不再惊弓之鸟般奔逃。
更多时候,只是把自己缩进某张椅子、某条石凳、某片树影里,像一个暂且安静下来的盛着悲伤的容器。
那份苍白和失神依旧是她主要的底色,只是,多了一层薄冰似的静默。
“梅耶尔剧团演的《托斯卡》,口碑倒是不俗。”
晚餐桌边,林书鸿放下汤匙,指尖捻着一张烫金请柬,“磅礴的爱与死,听听去?”
他目光越过桌中央的玫瑰,落在江雨蝶低垂的睫毛上,语气像在建议看一本书。
江雨霏正拿小银勺,刮着冰淇淋杯壁最后一点奶油,闻言一顿,涂着鲜艳蔻丹的指尖敲了敲杯沿:
“一群乡下人,嗓门吵得脑仁疼。今晚约了郑太太她们打梭哈,牌搭子都凑齐了。”
她懒洋洋地拨弄着卷发,眼角瞥过江雨蝶裹在绒斗篷里的身影,又飞快收回,涂了口红的唇撇了一撇。
“我带雨蝶妹妹去。”
林书鸿自然地拿起餐巾拭过唇角,没再看妻子,“正好,她学教育的,也通些门径。”
他平静决定平静,如同处理一份公务回函。
夜色裹挟着凉意,卡尔登大剧院水晶灯的光流泻至阶前,与霓虹和人声交织成滚烫的旋涡。
黑色轿车在红毯前停稳。
江雨蝶扶着林书鸿的臂弯下车,深烟紫色旧斗篷裹着她,帽檐将喧嚣拦在外面些,只露出一线苍白下颔。
香风鬓影裹着人流,涌向金碧辉煌的门厅。
刚踏上阶缘。
“先生,买支花吧。太太好看,像画上的仙女,仙女最配顶顶好看的鲜花。”
一个兜售玫瑰的小童,机灵地从人群间隙钻出,举着一束被旧报纸潦草裹了根茎的红玫瑰。
花瓣艳俗,几近凋残。
林书鸿脚步未停,随意从大衣内袋抽出一张钞票递去,视线未曾真正落在花或孩子身上。
那小童欢天喜地道谢塞花,动作间花束微微前耸。
林书鸿抬臂隔挡,身体极自然地朝江雨蝶方向护了一步。
他精纺羊毛袖口的冰冷边缘,不经意擦过了她垂在身侧、覆着薄薄羊皮手套的手背!
一丝微不可察,却实实在在的暖意和力量感,透过薄羊皮手套传递过来。
轰!
如同被细小的电流瞬间击中。
江雨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手背,头皮一阵微麻。
一股混杂着巨大错愕,隐秘羞窘,甚至一丝荒唐预感的热流首冲头顶。
她仓皇抬眼看向林书鸿。
斗篷帽兜下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映着近在咫尺的俊朗侧脸和他手中那捧在剧院流光背景前显得格外刺目,甚至带着某种不祥隐喻的鲜红。
红玫瑰!
他接过了红玫瑰!
在只有他们两人,姐姐并未同行的此刻?
他要做什么?
无数碎片般的疑虑,长久以来的压抑惊恐混杂着一种被她刻意忽视,此刻却被这支玫瑰点燃更深的不安,瞬间挤满了她僵滞的思绪。
林书鸿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瞬间的惊涛骇浪。
他从容不迫地一手拿着那支裹着破旧报纸的玫瑰,另一手极其自然地微微抬起,虚虚护在江雨蝶侧后方。
这是一位绅士在熙攘人群中保护女伴的妥帖自然,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清晰落入她耳中:
“这小滑头,喊得倒机灵。”
他微微摇头,目光落在花束上,带着点洞悉世情的温和,
“你姐姐今晚没来,总不好空着手回去。带束花,权当哄哄她那点麻将经外的闲趣吧。”
“拿回去插瓶,她未必看,但心意得糊弄过去,是不是?”
语气是熟悉的,带着几分老夫老妻调侃意味的随意,仿佛只是应付掉了一场小小的麻烦。
那股巨大的电流轰然退去,心跳依旧擂鼓般狂跳,那几乎要灼穿手套的羞窘和荒唐的预感,瞬间被这轻描淡写的解释冲散了大半。
原来是为了姐姐?
她脸颊还在发烫,心头却像是跑过一长串剧烈冲刺后,又骤然停下,只剩下一片茫然失重的疲惫感。
是她多心了?
在这人潮汹涌里,他方才的动作也不过是护她免于碰撞?
卖花的小男孩收了钱,笑嘻嘻转身钻入人群。
那裹着玫瑰,浸了些花汁水渍的旧报纸一角,被他的手肘撞得散了开来。
“哎!” 小男孩轻呼一声,低头去收拢散开的报纸。
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单,飘落在地。
一片巴掌大,沾着一点模糊水渍的报纸碎片被风卷了一下,打着旋儿,恰好落向江雨蝶斗篷下摆的阴影边缘。
破碎的墨迹上,依稀有几个字:苏州丝绸大王破产。
“走吧。”
林书鸿的手臂,依旧保持着一种礼貌而不失分寸的距离,温和却不容抗拒地虚护在她身后。
“这《托斯卡》的开场序曲,错过去才可惜。”
他引着她,步入被温暖金辉和华丽香气包裹的剧院深处。
厚重的丝绒帷幕,徐徐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