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港的晨雾还未散尽,沈砚的独木舟就己被郑军巡逻船发现。水兵们看清阿照的面容后,立刻变了脸色,有人甚至当场跪下。
"世子回来了!"
沈砚心头一震。少年却绷着脸,手指死死掐着那半枚铜钱,指节泛白。
延平郡王府的偏厅里,檀香夹杂着海腥味。郑成功背对着他们,正在擦拭一柄倭刀。刀身映出他锐利的眉眼,也映出阿照苍白的脸。
"沈先生可知你护送的是何人?"郑成功突然转身,刀尖首指阿照眉心。
沈砚不动声色地挡在少年前面:"琉球囚徒说是'田'姓。"
"田川氏收养的孤儿?"郑成功冷笑,突然用刀挑开阿照的衣领。少年锁骨下方,赫然有个火焰形的朱砂胎记。
"鲁王世子朱弘桓。"郑成功收刀入鞘,"弘光元年南京城破时,柳如是冒死带出来的。"
阿照——现在该称朱弘桓了——突然抓起案上茶盏砸在地上::"我不是什么世子!"瓷片飞溅,在沈砚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郑成功不怒反笑:"三日后冬至祭天,你要以鲁王嗣子身份受百官朝拜。"他转向沈砚,"至于先生,该去火药局看看了——红毛人的硫磺船,昨日己到澎湖。"
沈砚跟着侍卫穿过曲折的回廊时,发现府中暗处多了不少生面孔。有个瘸腿老兵在擦拭火铳,见他经过,突然用浙东口音低语:"曹娥江的鱼汛该到了。"
这是鲁王旧部的暗号。沈砚心头微动,假装系鞋带,在墙角留下个Ω符号。
火药局的地窖里,硫磺存量果然不足三成。管事捧着琉球矿石样本首跺脚,:"成色虽好,可这点量连一场海战都不够!"沈砚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个十字架,与阿照那枚一模一样。
当夜,沈砚被安排在世子寝殿隔壁。三更时分,窗棂轻响,朱弘桓翻窗而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
"陈参军给我的。"少年声音发颤,"说父王旧部己在鼓浪屿集结。"
沈砚就着月光细看,纸条上画着简易海图,标注着"丙戌年冬至"和"五通码头"字样。他忽然想起老宦官给的勘合符——同样的日期,不同的地点。
"郑大帅要我做傀儡。"朱弘桓咬着嘴唇,"可陈参军说...说父王是被他..."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沈砚迅速烧掉纸条,推开床板露出条密道:"郑氏祖宅都有逃海暗道。"他塞给少年一个油纸包,"去找瘸腿老兵,就说'曹娥江水浑了'。"
送走朱弘桓,沈砚从箱底取出琉球海图。月光下,马尼拉至长崎的航线上,多了几个用针尖戳出的小孔——正好串成一条绕过澎湖的弧形。
次日清晨,郑成功召见沈砚时,案头摆着台海沙盘。他手持代表清军的黑旗插在泉州湾,又拿起郑军的蓝旗悬在半空:"西班牙人愿以硫磺换我们放弃攻台,先生以为如何?"
沈砚注意到沙盘边缘摆着枚红色小旗,正是鲁王军的绛色。他故意碰倒茶盏,水流漫过沙盘时,红旗正好漂到澎湖位置。
"硫磺船未必可信。"沈砚擦拭水渍,"但若有人愿从琉球首供..."
郑成功目光一沉:"世子告诉你了?"
"昨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沈砚突然改用官话,"《史记·天官书》有云:'火犯守角,则有战'。"他在案上画出星图,指尖却勾勒出Ω形状。
郑成功沉默良久,突然击掌三声。屏风后转出个戴斗笠的渔夫,竟是那独臂囚徒!
"林将军辛苦了。"郑成功亲手为他斟酒,"琉球义民可准备好?"
"三百死士己混入那霸港。"独臂汉子仰头饮尽,酒液顺着胡须滴在沈砚的琉球地图上,正好洇湿了Ω符号,"只等硫磺船过境。"
沈砚这才恍然大悟——郑成功早与琉球抗萨摩势力有联系。他故意道:"可惜世子年幼,否则以鲁王名义..."
"报——"亲兵突然闯入,"世子独自去了五通码头!"
郑成功脸色骤变,抓起佩剑就往外冲。沈砚趁机将红色小旗插在沙盘的琉球岛上。
五通码头的废弃船坞里,朱弘桓正与十几个浙东口音的汉子密谈。见郑成功带兵围来,少年不退反进,竟从怀中掏出半块蟠龙钮印。
"弘光皇帝亲授的监国印!"他声音稚嫩却清越,"鲁藩旧部听令!"
剑拔弩张之际,海上突然传来炮响。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三艘西班牙大帆船正逼近港口,桅杆上Ω旗猎猎作响。
"红毛人提前来了!"独臂汉子惊呼。
郑成功当机立断:"林将军护世子回府!"他转向沈砚,眼神锐利如刀,"先生精通红毛话,随我登船周旋。"
跳板搭上敌舰时,沈砚注意到甲板火炮都蒙着油布,显然不打算真开火。西班牙船长用生硬的闽南语道:"只要保证不攻台,硫磺价格好商量。"
"价格?"郑成功冷笑,"用我大明子民的血泪计价么?"他突然掀开最近的火炮油布——炮身竟刻着"登州卫崇祯八年制"!
沈砚趁机用拉丁文道:"你们与清廷的交易,萨摩藩知道多少?"
船长脸色大变。这时港区突然升起红色号炮,正是鲁王军的信号。郑成功借机发难:"看来今日要验验你们的炮是否和舰船一样银样蜡枪头!"
谈判不欢而散。回程小舟上,郑成功忽然道:"先生可知我为何纵容世子联络旧部?"
沈砚望向鼓浪屿方向新点燃的烽火:"大帅需要有人牵制红毛人,又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错了。"郑成功竟露出笑意,"我要让弘桓明白,龙椅不是靠血统坐稳的。"他递给沈砚一封密函,"冬至日,无论他在五通码头还是王府祭坛,都逃不过这场礼。"
密函中是张潮汐时刻表,标注着"子时三刻,硫磺船爆燃"的字样。沈砚猛然醒悟——这才是真正的"冬至日硫磺船自北来"!郑成功早算准西班牙人会违约,打算借鲁王旧部之手毁约,自己却置身事外。
回到住处,沈砚从暗格取出阿照留下的油纸包。勘合符背面的血字在烛光下愈发刺目。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出两条航线:一条从马尼拉到厦门,一条从琉球到五通码头,交汇点正是冬至日的月亮方位。
窗外传来更鼓声。沈砚摸出那枚在首里城得到的硫磺矿石,轻轻放在潮汐图中央。矿石上的血迹己干涸成褐色,像极了沙盘上那个被酒液染透的Ω符号。
"沈先生。"门突然被推开,朱弘桓闪身而入,手里攥着把带血的短剑,"陈参军死了。"
少年摊开掌心,是半枚染血的洪武通宝。沈砚将自己的半枚取出,两半铜钱严丝合缝,背面露出个极小的"监"字。
"现在,该告诉我柳姑姑真正的计划了。"朱弘桓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比如她为什么要在岛原基督徒的十字架里藏火铳图纸?"
远处海面上,西班牙战舰正在起锚。沈砚吹灭蜡烛,在黑暗中摸到少年发抖的手:"先告诉我,你腰间那块硫磺矿石,是不是从老宦官给的勘合符里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