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演武场弥漫着硫磺气息。沈砚用铁钩拨弄着炮膛里未燃尽的火药残渣，余光扫向观礼台——郑成功正与一位红发男子低声交谈，那人胸前的金狮徽章在阳光下刺眼夺目。
"沈主事，该试炮了。"亲兵递上点火棍时，沈砚注意到他虎口处新添了道烫伤。这是今早试用新式点火装置留下的痕迹，比传统火绳快了整整三息。
轰隆一声巨响，炮弹精准命中三百步外的标靶。硝烟未散，观礼台上己爆发荷兰语喝彩。沈砚故意用闽南语对炮手道："装填再慢些，让红毛看清楚簧轮结构。"
"沈先生好手段，"郑成功不知何时己走到炮位旁，鹿皮靴碾过地上的铜制弹壳，"范·德·维尔德阁下想看看燧发机扩的图纸。"
沈砚从怀中取出半张图纸，却在递出时"失手"落入水洼。羊皮纸上的墨迹立刻晕染开来，模糊了最关键的火门结构。"属下该死。"
"无妨。"郑成功拾起图纸，指尖在晕开的墨团上，"范阁下说，巴达维亚的铸炮厂能日产三门这样的火炮。"
沈砚掸去袖口火药残渣："若用我们的水银提纯法，射程还能增加两成。"他故意提高声调，确保十步外的荷兰翻译能听见。
回到议事厅，檀香也掩不住海腥味。沈砚展开范·德·维尔德进献的《寰宇全图》，在辽东位置发现用红蜡笔圈出的赫图阿拉城——那里是多尔衮的祖地。地图边缘还标注着荷兰文小字："1624，热兰遮城陷落处"。
"阁下这份厚礼，怕不是要换我大明的江山？"郑成功突然用剑鞘点向台湾岛位置。剑尖所指处，热兰遮城的标记被刻意描粗了三倍。
范·德·维尔德笑着取出个鎏金地球仪。当他转动到日本列岛时，沈砚看见江户湾的位置嵌着枚微型铜炮。"我们共同的敌人在这里。"荷兰人用生硬的官话说，"清国皇帝正与德川家光密约锁国。"
沈砚突然咳嗽起来，借着帕子掩口的动作，他将舌尖含着的雷酸汞粉末吐在袖中暗袋里。这种遇铜即燃的药剂，是今早从朱弘桓的铜丸里偷偷刮下的。
"据我所知，荷兰商船去年刚向长崎运送了三百担硝石。"沈砚用葡萄牙语说道，满意地看到范·德·维尔德的瞳孔骤然收缩。
议事厅角落的西洋自鸣钟突然敲响。在第十二声钟鸣里，沈砚听见郑成功佩玉碰撞的轻响——这是要散会的信号。他迅速卷起地图，却在收拢时故意折损了朝鲜半岛部分。
"且慢。"郑成功突然按住地图，"范阁下可知道，为何我大明水师从未远征南洋？"不等回答，他自袖中抖出串佛珠，"因为佛祖说，猛虎不与豺狼共食。"
翻译官还在斟酌措辞时，沈砚己瞥见佛珠上刻着的Ω符号——与朱弘桓铜丸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暮色降临时，沈砚在藏书阁暗格里发现张新纸条。展开后是幅简笔海图，厦门港外标着三艘荷兰战船的锚位，每艘船的火炮数量都用胭脂写着。纸角画着个不起眼的十字架，正是卡瓦略神父那枚磷光十字架的样式。
阁楼传来脚步声。沈砚将纸条塞入《武备志》夹页，转身时正好迎上朱弘桓的目光。少年手里捧着个黄铜罗盘，盘面却不是寻常的二十西山向，而是标着经纬度的西式航海图。
"先生看这个。"朱弘桓转动罗盘外圈，底层露出张微缩的巴达维亚城防图，"范阁下的随从落下的。"
沈砚接过罗盘时，闻到熟悉的沉香味——与柳如是密信上的如出一辙。当他拨动磁针，指针竟恒定指向西北方。那里是郑成功的中军大帐。
"世子可知磁偏角原理？"
"知道，所以我在罗盘下放了磁石。"少年突然压低声音，"就像先生在红衣大炮下藏的水银。"
远处传来号角声。沈砚透过窗棂望去，荷兰使团正在登船，而郑成功的亲兵正将十几个木箱搬上另一艘福船。月光照在箱体的Ω符号上，反光中隐约可见"巴达维亚"的荷兰文烙印。
"大帅终究还是选了红毛。"朱弘桓冷笑。
沈砚抚摸着罗盘上的十字刻度："不，是红毛选了黑潮。"他指向窗外——那艘没有旗帜的三桅帆船，此刻正驶向与荷兰战船相反的航向。
子时的更鼓响起时，沈砚拆开了范·德·维尔德暗中塞给他的羊皮信封。里面是半张残缺的造船图纸，标注着"1637，鹿特丹"字样。当他将图纸对着烛火，透光处显现出用明矾水写的密文："冬至后三日，大员港见"。
烛花突然爆响。沈砚猛回头，看见门缝下缓缓推入一枚铜丸——正是朱弘桓白日里把玩的那枚。丸体上新鲜的刮痕组成个简陋的船锚图案，与柳如是临终前画在信笺角落的标记分毫不差。
他吹灭蜡烛，在黑暗中摸到铜丸的接缝处。轻轻旋开，里面是搓火药和一张字条："寅时三刻，东炮台见Ω"。
雨又下了起来。沈砚听着檐角铜铃的晃动声，那节奏恰似《周易》"未济"卦的爻变顺序。当雷声滚过海面时，他听见中军大帐方向传来剑鞘撞击案几的闷响——那是郑成功震怒时的习惯。
藏书阁的自鸣钟突然走了调。沈砚知道，这是朱弘桓又在拆装擒纵器。齿轮错位的咔嗒声里，混着远处战船收锚的锁链响。三长两短，正是荷兰舰队起航的信号。
他展开星图，在Coloane岛的位置画了个红圈。墨迹未干时，一滴水珠从梁上坠落，将岛屿轮廓晕染成血渍般的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