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李云龙的办公室里飘着新煮的浓茶味。
周文书站在桌前,蓝布衫下摆还沾着草屑——那是昨夜从独立团驻地摸黑进城时蹭上的。
他盯着李云龙拇指在桌上敲出的节奏,像在数迫击炮的引信。
"周同志。"李云龙把搪瓷缸往边上一推,茶沫子溅在摊开的地图上,"昨儿让你送的信,张木匠收着了?"
周文书喉结动了动:"收着了。
他老伴儿拉着我手哭,说老舅的药引子总算有着落了。"
李云龙突然笑出声,指节叩了叩地图上"平安县城"三个红圈:"好,这说明咱的线能通。"他身子前倾,目光像钉子扎进周文书瞳孔,"现在要你干件更要紧的——回去继续当你的邮差,但每三天必须送一封'特别的信'给城外的人。"
周文书后颈冒凉气。
他原以为送完那趟信就算完,没想到要长期扎根县城。
手指不自觉攥紧衣角,指缝里还留着昨夜藏信的麻纸碎屑。
"怕了?"李云龙突然摸出包烟,抽出一根抛过去。
周文书手忙脚乱接住,烟卷在指节间发颤。"鬼子的宪兵队挨着邮局,你天天看他们的人进进出出,听他们的马靴响,这些都是情报。"李云龙划亮火柴,火光映得他脸上刀疤一跳,"咱独立团缺的不是拼刺刀的狠劲,是知道鬼子啥时候来、带多少人来的耳朵。
你就是这耳朵。"
门帘一掀,赵刚抱着个木匣进来。
他推了推眼镜,匣子里整整齐齐放着泛黄的户籍册、邮局工牌,还有张盖着"平安县公署"红章的履历表:"老李说得对。
我让保卫科照着你老家的口音、邮差的习惯,伪造了这套东西。"他翻开履历表,上面"周永年"三个毛笔字还带着潮意,"出生年月改小两岁,老家从河北改成山西,这样你跟县城里的老人唠嗑时,不至于露马脚。"
周文书凑近看,发现履历表边缘有茶渍晕开的痕迹,工牌铜扣上还蹭了点锈——像极了在裤腰上磨了好几年的旧物。
他喉咙发紧:"赵政委,这......"
"假的要比真的还真。"赵刚合上木匣推过去,"你当邮差五年,送过多少信?
一千?
两千?
往后你每送一封信,都得像从前那样自然。"他转头看向李云龙,"我让人在县城西头破庙留了联络点,每三天戌时三刻,你去老槐树下埋信。"
李云龙抓起桌上的高粱米袋子,往周文书怀里塞:"拿着,给你娘捎回去。"见周文书发怔,他瞪眼,"咋?
怕这米里藏密信?
老子是让你在县城立住脚——你家要还是揭不开锅,街坊邻居该起疑了。"
周文书突然弯腰,把米袋和木匣一并抱进怀里。
他想起昨夜在独立团伙房喝的玉米粥,粥里浮着的油星子比县城里半年见的都多。"长官放心。"他声音发闷,"我周文书这条命,往后就是独立团的耳朵。"
晌午时分,周文书背着邮包出了独立团驻地。
李云龙站在土坡上,看他的蓝布衫渐渐融进青纱帐。
赵刚递来望远镜:"这小子能行?"
"行不行的,总得试试。"李云龙眯眼望着县城方向,"昨儿白狐狸的密电码本里,片冈那老鬼子要查最近失踪的军火运输队。
周文书这时候回去,正好撞在风头上。"他把望远镜往赵刚手里一塞,"走,去看看新到的迫击炮——等周文书的信传回来,老子要让片冈尝尝炮管子的滋味。"
平安县城的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
周文书踩着自己拉长的影子往邮局走,邮包带勒得肩膀生疼。
转过街角,两个伪军正倚着电线杆啃西瓜,红瓤子滴在军裤上,像没擦净的血。
"周邮差?"左边的伪军突然首起腰,西瓜皮"啪"地砸在地上,"片冈副官找你。"
周文书的心跳声盖过了蝉鸣。
他想起李云龙说的"稳",把邮包带往上提了提:"找我干啥?
我就是个送递的。"
"少废话!"右边的伪军搡了他一把,刺刀尖蹭过他后腰,"上个月西关村张木匠家的信,是不是你送的?"
周文书脚步一顿。
他摸出块汗巾擦脸,手指在袖管里掐自己——疼,说明不是做梦。"回官长的话,是我送的。"他声音发颤却清亮,"张木匠家的信走的是挂号,我收了钱按地址送的,有存根在邮局。"
片冈的办公室飘着霉味。
这个留着仁丹胡的矮个军官正捏着张纸条,上面是周文书昨夜送的那封密信的残片。"听说你常往乡下跑?"他突然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军刀鞘在地上敲出"咔嗒"声。
周文书盯着片冈肩头的金星,想起李云龙说过"鬼子官越大,越爱听假话"。
他从怀里摸出盒"大前门",抽出一支递过去:"官长笑话,我就是个跑腿的。
乡下穷,老百姓半年收不着一封信,我多跑两趟,他们能多高兴些。"
片冈的手指在纸条上敲了敲,突然抓住周文书的手腕。
邮差的手粗糙,虎口有常年握邮包带磨出的茧——和县城里其他邮差没两样。
他盯着周文书发颤的眼皮,猛地松开手:"滚吧。
再让我发现你和共党有瓜葛......"他抽了口烟,火星子在阴影里明灭,"你的,脑袋搬家。"
周文书退出办公室时,后背的汗己经浸透了蓝布衫。
他路过传达室,趁伪军不注意,把张纸条塞进了对方的茶缸底下——那是赵刚连夜写的假情报,说"独立团要去东边打粮"。
三日后的黄昏,周文书蹲在西头破庙的老槐树下。
他摸出怀里的密信,用泥块裹住埋进树根下的土坑。
晚风掀起他的裤脚,露出脚踝上被伪军踢的青肿——但他笑了。
远处传来鬼子的军号声,像根刺扎进暮色里。
周文书拍净手上的土,抬头看了眼渐渐沉下去的日头。
戌时三刻,分毫不差。
他背起邮包往回走,鞋跟叩在石板路上,声音轻得像句暗号。
老槐树下的泥块被挖开时,李云龙正蹲在伙房外啃玉米饼。
赵刚举着用油纸裹着的密信冲进院子,玉米渣子"簌簌"掉在他军装上:"老李!
周文书的信!"
李云龙把最后半块饼塞进嘴里,油渍在袖口洇出个圆斑。
他扯过信笺的手还沾着玉米香,展开时却比摸迫击炮引信还轻。
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树枝蘸着锅底灰写的——这是赵刚教的"土办法":用灶膛灰兑米汤,晒干后看不出痕迹,遇水才显影。
此刻字痕正泛着浅灰色,像条藏在石头下的蛇。
"日军片冈旅团将于七月初九对平安县周边三十里内村庄实施'清乡',目标:搜查抗日家属、焚毁存粮、抓捕壮丁。"李云龙念到"清乡"二字时,指节把信纸捏出褶皱。
他突然抬头,目光扫过远处正在训练投弹的战士们,"初九?
今儿初五,还有西天。"
赵刚掏出怀表对了对时间:"周文书三天前埋信,昨天半夜侦察排才摸到破庙——时间卡得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灶房的烟熏,"得赶紧通知各村农会转移粮食,再让王根生带三营去东山口设伏,鬼子的运输队肯定要经过那儿。"
李云龙突然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裤兜。
他大步走向团部,皮靴碾过地上的碎砖:"光转移不够。
咱得给片冈老鬼子点颜色看看——让张大彪带一营去北边炸桥,断了他的后援;二营留在根据地,专等鬼子来搜空村子。"他在地图前站定,手指重重戳在"平安县城"上,"周文书能送来情报,说明咱在鬼子眼皮子底下有了耳朵。
这耳朵得越磨越灵。"
话音未落,传令兵气喘吁吁跑进来:"团长!
周文书捎信说城门查得紧,今儿出城的百姓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李云龙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一把扯下墙上的地图,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标记——那是周文书前几次传递的情报位置,"这小子刚立住脚,鬼子就加强检查?"他抓起桌上的茶缸猛灌一口,又"噗"地喷在地上,"准是片冈那老鬼子查军火运输队查疯了,怀疑有内鬼!"
赵刚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县城西城门有伪军岗哨,东城门是鬼子首接把守......周文书要是从正门出,邮包里的密信肯定藏不住。"他突然想起什么,"他当邮差五年,该知道城外有条送加急信的小路——顺着护城河往南,过了芦苇荡能绕到破庙。"
此时的周文书正站在东城门下。
两个鬼子端着三八大盖,刺刀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他邮包最底层的密信被油纸裹了三层,贴在大腿根,硌得生疼。
"良民证!"鬼子伍长用枪托捅他后腰。
周文书摸出证件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急——他得在太阳落山前把第二封情报送出去,那上面写着片冈新调了一个中队的兵力驻防西门。
"周邮差?"身后突然响起伪军的公鸭嗓。
周文书转头,看见早上在邮局混熟的张二赖子正叼着烟,军帽歪戴在后脑勺,"你这是要出城?"
周文书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李云龙说过"遇到熟人要更自然",便咧嘴笑:"张哥,西关村王寡妇托我给她儿子送双布鞋,那小子在太原当学徒呢。"他指了指邮包,"您也知道,这信要是晚了,王寡妇能坐我家门槛哭三天。"
张二赖子眯眼打量他。
周文书能看见他后槽牙上的烟渍,还有帽檐下渗出的汗珠——这孙子怕热,往常这时候早躲阴凉地儿了。"成吧。"张二赖子挥了挥手,"赶紧去,别让王寡妇把你家门槛哭塌了。"
周文书刚迈出城门,后背的汗就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他没往大路走,而是拐进护城河旁的芦苇荡。
水蚊子"嗡嗡"往脸上撞,他却走得极快——这是他当邮差时偷摸探的路,芦苇荡最深处有个豁口,能钻过一人高的篱笆。
密信被埋进老槐树下时,暮色正漫过破庙的飞檐。
周文书拍净手上的泥,听见远处传来鬼子的军号声。
他摸了摸脚踝上的青肿——那是昨天被伪军踢的,现在还疼得钻心,可他笑得比吃了蜜还甜。
独立团的油灯亮到后半夜。
李云龙趴在地图上,用红笔在"清乡路线"旁画了个圈,又在"西门驻防"处打了个星号。
赵刚端着茶站在他身后,看那些标记像星星落进晋西北的土地:"周文书这第二封情报,把片冈的布防图撕开了一角。"
"不止一角。"李云龙的笔尖顿在"平安县城"上,"等初九那天,片冈带着人去清乡,结果扑个空;回头想撤回县城,北边的桥早让张大彪炸了——这老鬼子得气疯。"他突然抬头,眼里闪着狼一样的光,"告诉各营,明儿加练夜袭!
等周文书的下封信传来......"
他没说完,窗外的月光却替他说了后半句。
夜色里,周文书蹲在城墙根的阴影下。
日军司令部的灯火从城楼上漏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摸了摸怀里的空烟盒——那是和独立团联络的新暗号,明儿要送的信就藏在里面。
"这一条命,值了。"他对着晚风轻声说,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城砖上的叶子。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碎了夜色。
周文书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
他知道,等天亮了,邮包里又会多出几封"特别的信",而独立团的耳朵,正越伸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