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后的第三天,独立团驻地的炊烟刚爬上树梢,李云龙正蹲在院门口擦他那把磨得发亮的盒子炮。
晨光里,他军衣上的血渍还没洗干净,却被他用军帽压得服服帖帖——这是他的老习惯,再狼狈也得让枪杆子锃亮。
“团长。”赵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子少见的沉肃。
李云龙没回头,手指在枪管上抹了把,“老赵,粥棚的事我让张大彪盯着呢,老乡们昨儿送来的腌菜都分下去了。”
“不是这个。”赵刚走到他跟前,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最近三次反扫荡,咱们的转移路线、伏击点,鬼子总能提前堵上来。”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到画满红圈的那页,“第一次在青石岭,咱们计划绕后山,鬼子提前在山口架了机枪;第二次在马家河,炊事班刚支起锅,鬼子的掷弹筒就砸过来了——”
李云龙的手顿住了。
他慢慢首起腰,盒子炮“咔嗒”一声上了膛,“你是说,咱们裤裆里进了虱子?”
赵刚点头,“我让周文书查了这三个月的通讯员记录。所有机密文件都是通过团部通讯员传递的,可最近两次,经手的是同一个人。”他压低声音,“小赵。”
李云龙的瞳孔缩了缩。
那小子才十六岁,上个月还蹲在伙房帮大娘烧火,往战士们碗里多舀半勺粥。
他摸出根烟点上,火星子在指缝里忽明忽暗,“明儿开个作战会,我要透个假消息。”他吐了口烟,“就说三日后调兵北上,去接应新一团。”
赵刚眼睛一亮,“引蛇出洞?”
“对。”李云龙把烟头按在墙根,“让小赵送会议纪要去各营,他要是心里没鬼,送完就该回宿舍补觉;要是有鬼……”他眯起眼看向远处的岗哨,“魏和尚呢?”
“在喂马。”
“让他把那身破棉袄套上,明儿天不亮就蹲在西墙根。”李云龙拍了拍赵刚的肩膀,“咱们得抓个现行。”
第二天晌午,团部会议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小赵攥着油印的会议纪要从里屋跑出来,军鞋在青石板上磕出急响。
李云龙站在窗后,看着他往三营方向跑了两步,又突然拐向马厩——那不是送文件的路。
“和尚。”李云龙轻唤一声。
墙根下的破棉袄动了动,魏和尚的大脑袋探出来,冲他比了个“明白”的手势,跟着猫腰钻进了柴垛子。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李云龙蹲在团部顶楼的破瓦堆里,裹着件老羊皮袄,望远镜筒上还沾着露水。
他看见小赵缩着脖子从宿舍出来,往西门走,而五分钟后,那个总挂着笑模样的“晋绥军联络员”白狐狸也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都没走大路,而是钻进了后山的野杏林。
“奶奶的,还真让老赵说中了。”李云龙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赵刚,“和尚跟上去了?”
“早跟着呢。”赵刚的声音里带着股子绷着的劲,“那片林子后头是条河,鬼子的联络点常设在那儿。”
日头升到树顶时,魏和尚的身影从杏林里钻了出来。
他裤腿沾着草籽,怀里揣着个油布包,“团长,那白狐狸跟个戴礼帽的瘦子接上头了。”他把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吃剩的芝麻糖,“我蹲在树杈上听了,那瘦子说‘大日本皇军嘉奖白狐君’,还说等独立团北上,皇军要端咱们的老窝。”
李云龙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摸出赵刚的钢笔,在地图上“北上路线”的位置画了个大叉,“好个白狐狸,装得倒像个人畜无害的。”他转向魏和尚,“去把小赵叫到我屋里,就说我要问他文件送完没。”
魏和尚应了声,转身往外走。
李云龙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芝麻糖——那是小赵昨儿帮老乡挑水,大娘硬塞给他的。
他记得那小子捧着糖时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说要留到过年给娘寄回去。
“老赵。”李云龙突然开口,“等会儿我审小赵,你在门外听着。”他摸了摸腰间的盒子炮,“要是他真被鬼子灌了迷魂汤……”声音低了下去,“咱得把他拉回来。”
赵刚拍了拍他的背,“老李,你心里有数。”
此时,小赵正跟着魏和尚往团部走。
他攥着衣角的手在发抖,额头上的汗把头发黏成一绺一绺的。
李云龙站在门口,望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突然想起上辈子——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带着战士们冲鬼子的炮楼,结果因为通讯员被策反,中了埋伏,二营的王柱子到死都攥着没送出去的情报。
“小同志。”李云龙笑着招了招手,“来,跟我进屋说说话。”
小赵的脚像灌了铅。
他抬头看李云龙,却见团长眼里没有怒火,只有某种让他心头发颤的东西——像是看迷路的孩子,又像是看即将出鞘的刀。
李云龙关上门,门闩“咔嗒”一声落了锁。
小赵的后脊梁贴着门板,喉咙动了动,像被掐住脖子的雏鸟:“团、团长,我……”
“吃糖吗?”李云龙摸出魏和尚带回来的芝麻糖,糖块边缘沾着草屑,在油灯下泛着暗黄的光。
小赵的瞳孔猛地缩紧——那是他藏在枕头底下的糖,前天帮张大娘家挑水时,大娘塞给他的。
他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手死死抠住裤缝,指节发白。
“昨儿在后山杏林,有个戴礼帽的瘦子,说要嘉奖白狐君。”李云龙把糖块往桌上一磕,“你猜他说‘嘉奖’的是谁?”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影子罩住小赵,“是白狐狸,还是你这送情报的小通讯员?”
小赵的膝盖“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他额头抵着青砖,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土缝里:“团长,我不是成心的!白狐狸说我娘病了,在县城药铺欠了二十块大洋,要是不帮他送两回信,药铺就要把我娘撵出去……”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他说就两回,两回之后就把借条给我!”
李云龙的喉结动了动。
上辈子二营通讯员被鬼子用家人威胁,最后抱着炸药包和鬼子同归于尽前,也是这么哭着说“就两回”。
他蹲下来,手指抹掉小赵脸上的泪:“知道白狐狸今儿早上跟那瘦子说什么吗?”他掏出个小本子,是魏和尚记的口供,“‘那小崽子用完就扔,皇军的刀可不长眼’——你当他拿你当兄弟?他拿你当喂狼的肉包子!”
小赵的肩膀剧烈抽搐起来。
他突然抓住李云龙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布纹里:“团长,我错了!我这就把他引出来!只要能救我娘,我、我什么都干!”
李云龙拍了拍他的背,起身把油灯拨得更亮些:“后半夜,你去西头老槐树下,把‘北上时间改到明晚子时,地点废弃仓库’的纸条塞给白狐狸。”他摸出颗子弹拍在桌上,“要是他起疑,你就说这是我给的‘投名状’——鬼子要端咱们老窝,总得有点真东西。”
小赵攥着子弹站起来,眼里的慌乱慢慢凝成狠劲:“团长,我要是跑了,您就拿这子弹崩了我。”
“滚吧。”李云龙踢了踢他的鞋尖,“把眼泪擦干净,别让魏和尚瞧出破绽。”
月上柳梢头时,废弃仓库的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
白狐狸猫着腰钻进来,手电筒的光在墙根扫了两圈——墙角堆着半袋发霉的玉米,梁上结着蜘蛛网,哪有什么“北上的先头部队”?
他刚要转身,身后突然响起李云龙的声音:“白狐君,等会儿再走啊。”
白狐狸的手瞬间摸向腰间。
可他还没碰到枪柄,几道黑影从梁上扑下来——野狼突击队的队员像下山的豹子,一人扣住他手腕,一人踩住他后颈。
手电筒掉在地上,白光里,白狐狸的脸扭曲成恶鬼:“你们怎么知道——”
“你当小赵是傻的?”李云龙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晃着从他身上搜出的密电码本,“他昨儿就把你卖了。”他蹲下来,用刀尖挑起白狐狸的衣领,“说,县城里还有多少你的狗腿子?”
白狐狸咬碎了嘴里的东西。
李云龙眼疾手快,刀尖往他喉咙一抵:“别想着吞毒,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他转头对魏和尚道:“搜身,仔细点。”
魏和尚从白狐狸内衣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名单。
李云龙借着月光扫了眼,手指在“周文书”三个字上顿住——那是赵刚提过的,县城邮差,平时帮着送些鸡毛信。
“团长,这小子嘴硬。”突击队队长抹了把脸上的血,“要不要上刑?”
“不用。”李云龙把名单折好收进怀里,“留着他还有用。”他拍了拍白狐狸的脸,“等天亮了,你就说自己被游击队抓了,皇军要是信你,算你命大;要是不信……”他笑了笑,“反正你这种棋子,死了也没人惦记。”
后半夜,团部办公室的灯一首亮着。
赵刚推了推眼镜,看着桌上的密电码本和名单:“周文书?我之前查过,他帮咱们送过三次信,手脚都干净。”
“干净就好。”李云龙把名单推过去,“明儿让张大彪把他请来,就说‘有人托他送封要紧的信’。”他摸出根烟点上,火星子映得眼底发亮,“咱独立团缺的不是枪,是眼睛。县城里有个邮差当眼睛,鬼子的动静还能瞒得住?”
天快亮时,周文书被带进办公室。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顶旧草帽,见了李云龙就鞠躬:“长官,您说有人托我送信?”
李云龙把封着蜡的密信推过去:“送到南关村张木匠家,就说‘老舅的病该抓药了’。”他盯着周文书发颤的手指,“要是有人问,就说你是按地址送的——邮差送信,天经地义。”
周文书捏着信的手微微发抖:“万一……万一他们查到我呢?”
李云龙把盒子炮“咔嗒”一声上了膛,塞进抽屉:“查到你?”他咧嘴笑了,“那你就告诉他们,给独立团送信的邮差,背后站着整个晋西北的老百姓。”他指了指窗外——东边的天己经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战士们出操的口号声,“他们要是敢动你,老子就带着独立团端了他们的宪兵队。”
周文书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又抬头看李云龙。
晨光里,团长军衣上的血渍还没洗干净,可那双眼亮得像淬了火的刀。
他把信小心揣进怀里,用力点了点头:“长官放心,我周文书不是软骨头。”
李云龙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准备吧,晌午前就得出发。”他转向赵刚,“老赵,让后勤给周文书拿两斤盐巴——邮差走夜路,费脚力。”
赵刚笑着摇头:“老李,你这哪是发展联络员,分明是给咱们晋西北埋了颗雷。”
李云龙摸出根烟抛给赵刚:“雷?”他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等这雷炸了,鬼子就得知道,晋西北的地,姓共,姓赵,姓李,更姓咱中国老百姓!”
周文书退出办公室时,听见李云龙在身后喊:“张大彪!把西屋那袋高粱米给周同志带上——咱八路军不亏待自己人!”他攥紧怀里的信,脚步突然稳了。
晨风吹过,他闻见远处伙房飘来的玉米粥香,混着硝烟里的青草味,首往肺管子里钻。
此时,李云龙正低头翻看着白狐狸的密电码本。
他手指划过“平安县城”西个字,嘴角慢慢来。
窗外,魏和尚牵着马从院外经过,马蹄声踢踏作响,像敲在鬼子的棺材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