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城,靖难公府(原节度使府)正堂,如今己更名为“承光殿”。虽无洛阳紫宸殿的金碧辉煌,却自有一股北疆特有的粗粝与厚重。
今夜,殿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庆功宴的喧嚣几乎要掀翻殿顶的梁木。
黑石峪大捷的辉煌,杜如晦洛阳舌战群儒、迫使朝廷默认“靖难屏藩”的壮举,如同两剂最烈的美酒,将整个定州军政核心都灌得醺醺然,沉浸在前所未有的荣耀与畅想之中。
长案之上,定州自酿的浊酒、西河滩新磨的面饼、缴获神策军窖藏的珍馐、甚至还有朔方军秘密送来的几坛西域葡萄酒,琳琅满目。
栓子、巴图等武将赤膊划拳,声如洪钟,唾沫星子横飞,唾骂着鱼朝恩的狼狈和神策军的无能,畅想着未来饮马黄河的豪情。
冯延年、孙思邈等文臣也难得地放开了拘谨,捋着胡须,谈论着新附州县推行“工分制”的进展和来年西河滩再扩耕十万亩的蓝图,眼中闪烁着建设者的光芒。
刘疤瘌更是成了宴席的焦点,被一群武将围着灌酒,口沫横飞地吹嘘着“血淬惊雷”的锻造如何艰难,如何一铳破甲五百步,引得阵阵喝彩。
喧嚣的中心,主位之上。陈稷身着墨色常服,未披甲胄,手中端着一碗烈酒,脸上带着笑意,接受着部属们一波又一波的敬贺。
然而,若细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的眼神深处,依旧是一片沉静的寒潭,偶尔掠过殿外深沉的夜色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
慕容芷坐于他身侧稍后,依旧是一袭藏青鹤氅,清冷如月。
她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几乎不碰酒食,目光偶尔扫过喧闹的人群,更多时候停留在手中一枚温润的、刻着古朴云纹的玉佩上,指尖无意识地着。
“主公!俺敬您!”巴图端着海碗,摇摇晃晃地挤到主位前,舌头都有些大了,“要不是您…嗝…带着俺们造出惊雷铳,干翻神策军那些银样镴枪头,哪有…哪有俺们今天坐在这里喝酒吃肉!俺巴图…这条命,卖给主公了!干了!”说罢,仰头咕咚咕咚灌下。
陈稷笑着举碗相迎,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巴图,你的刀够快,马够稳,狼卫的弟兄们够勇!
定州的江山,是弟兄们一刀一枪、用命拼出来的!这碗酒,敬所有为靖难流过血的兄弟!”他的话引起满堂轰然叫好。
“主公,”冯延年也颤巍巍举杯,老脸因酒意和激动而泛红,“老臣…老臣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定州如此景象!粮仓满,民心聚,刀锋利!
杜主事洛阳一行,更是扬我靖难威名!老朽…死而无憾矣!”他话语哽咽,引得不少文官动容。
陈稷再次举杯,声音沉稳有力:“冯老和诸位先生,治理地方,安抚民生,功不可没!
定州的根基,是诸位一锹一镐、一算一策打下的!这碗,敬所有为靖难流汗的文臣干吏!”又是一片喝彩。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陈稷放下酒碗,目光扫过众人,声音稍稍提高:“今日之胜,非我陈稷一人之功,乃定州上下,军民同心之果!
然,居安当思危!朝廷虽暂默许我靖难屏藩之实,然其心必不甘!北狄血狼骑虽败,其恨未消,其心不死!更有无数宵小,暗中窥伺,欲坏我根基!”
喧闹声渐渐平息,众人脸上的醉意褪去几分,换上凝重。
陈稷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些许被胜利冲昏的头脑。
“即日起,定州进入新局!”陈稷的声音斩钉截铁,“一,扩军!以黑石峪降卒中可用者、新附流民中健勇者为基,再募新兵一万!由栓子、巴图分领,严加操练!我要一支能野战、能攻坚的强军!不再只靠惊雷守城!”
“二,固本!西河滩新垦之地,工分兑粮必须公平公正!冯老,户曹需增派人手,务必让每一粒粮,都落到该得的人手中!匠作营,扩!刘疤瘌!”
“属下在!”刘疤瘌一个激灵站起。
“水力工坊再增两座!硝田再拓万亩!我要惊雷铳的产量,翻倍!更要匠作营分出人手,专研农具改良、水利器械!定州的根基在田亩,田亩的根基在水利和农具!”
“三,通商!”陈稷语出惊人,“即日起,设‘靖难市舶司’!放开与朔方、乃至关中、河东的商路!用我们的新粮、精铁器、毛皮,换回我们急需的盐、茶、药材、乃至…南方的书籍匠人!定州,不能困守一隅!要富起来,强起来!”
“主公英明!”众人轰然应诺,眼中重新燃起奋斗的火焰。
宴会的气氛从单纯的狂欢,转向了更具建设性的热烈讨论。
喧嚣中,一名身着普通靖难卫戍军服色的年轻士卒,悄然穿过人群,来到慕容芷身侧,低语了几句。
慕容芷清冷的眸光微微一闪,对陈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陈稷会意,端起酒杯,朗声道:“诸位!尽兴!本公不胜酒力,先行告退!慕容军师留下,代本公与诸位同饮!”
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和恭送声中,陈稷离席,身影消失在通往内殿的侧门。慕容芷则端起一杯清水,从容地走向喧闹的人群,清冷的身影瞬间成为了新的焦点。
内殿书房,烛火摇曳,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陈稷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如刀。刚才那名报信的卫戍军士卒实为金吾卫密探头目,代号“影七”垂手肃立。
“军师收到密报,北狄使团一行五十余人,由大萨满兀立秃骨及一名叫伊勒德的年轻将领率领,己于今日申时,经野狐口进入我定州境内。
打着‘议和通商’旗号,入住城西‘西方馆’。”
“议和?”陈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狼给羊拜年,安的什么心?落鹰涧的血债,飞狐峪的京观,他们能忘?”
“军师己命金吾卫严密监视。
另,”影七声音更低,“随行狼卫中,有数人形貌精悍,入馆后便换了常服,趁夜色混入城西市集及匠作营外围区域,似在…探查地形与人流。其中为首者,正是那伊勒德。”
陈稷走到悬挂的定州城防图前,手指重重敲在“西方馆”和“匠作营核心区”的位置上:“目标很明确。
惊雷铳,还有…军师。”他眼中寒光闪烁:“传令金吾卫!”
“一,西方馆内外,明松暗紧!馆内侍者,全换我们的人!馆外所有通道、制高点,暗哨加倍!我要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眼皮底下!”
“二,匠作营核心区,警戒提升至最高!无特制‘金吾令’者,靠近百步,格杀勿论!所有核心工匠及其家眷,加派暗卫保护!尤其刘疤瘌!”
“三,城西市集、百工坊外围,撒下暗网!凡有狄人装束或口音可疑者,一律秘密盯梢!若其试图接近匠作营核心或刺探军师行踪…准你部便宜行事,就地擒拿!死活不论!”
“西,”陈稷的声音陡然转冷,“告诉慕容军师,近日若无必要,深居简出。她的安全,是重中之重!若事急…可启用‘甲三预案’!”
“诺!”影七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身形如鬼魅般融入殿外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