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西方馆”。这座接待外使的馆驿，此刻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寂静。
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着象征北狄王庭的狼头骨饰，在灯火下显得格外狰狞。馆内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密室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大萨满兀立秃骨盘膝坐在狼皮毡毯上，面前摊开一张简陋的定州城草图，枯槁的手指在“匠作营”区域反复，口中念念有词，如同毒蛇吐信。他脸上涂抹的油彩在昏暗的油灯下更显诡异。
“惊雷…毁天灭地的力量…必须属于长生天…必须属于王庭…”他浑浊的眼中跳动着贪婪与疯狂的火苗。
伊勒德换上了一身定州商人常见的褐色棉布袍，卸下了狼头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刚毅却带着草原人特有粗犷的脸庞。
他单膝跪地，低声汇报：“大萨满，己初步探查。定州城防严密，尤以匠作营区域为甚，内外数道关卡，明哨暗桩无数，难以靠近。
慕容芷行踪飘忽，极少公开露面。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城西‘百工坊’外围市集，人流混杂，管理相对宽松。
我己安排人手，扮作行商，在市集支了个皮货摊，或可接触下层工匠，探听些外围消息。另，匠作营每日有大量力夫、学徒出入，鱼龙混杂，或有机可乘。”
“不够！”兀立秃骨猛地睁开眼，眼中凶光毕露，“我要的是惊雷的图样！是它的命门！是慕容芷那个贱人！外围消息？工匠学徒？能顶什么用！”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进地图上的匠作营核心：“长生天赐予你鹰的眼睛，不是让你去看那些蝼蚁！我要你，像猎鹰扑食一样，找到那个能撕开铁幕的缝隙！
找到那个…贪财的，怕死的，或者…对陈稷心怀不满的人！”他喘息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由整块墨玉雕成的狰狞狼首雕像，塞到伊勒德手中：“必要时…用它！长生天的怒火，会焚尽一切阻碍！”
伊勒德感受着那玉狼首冰冷刺骨的寒意，心头一凛，沉声道：“伊勒德明白！定不负所托！”
匠作营核心区，壁垒森严。
然而，外围的“百工坊”区域，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聚集着大量制作民用铁器、木器、陶器、车马具的作坊和匠户，虽然也有卫戍营巡逻，但气氛相对宽松。
加之定州新政后，商贸渐兴，这里自发形成了一个热闹的夜市。
灯火初上，市集便喧腾起来。简易的灯笼挂在摊位上，照亮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新打的锄头镰刀、编织的箩筐草鞋、定州特产的毛皮、甚至还有朔方商人带来的粗盐和茶砖。空气中弥漫着铁腥、汗味、食物香气和讨价还价的喧嚣。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支起了一个皮货摊子。摊主是个满脸风霜、沉默寡言的“草原行商”，摊位上摆着几张鞣制好的羊皮和狼皮。
生意冷清，他大部分时间都缩在阴影里，看似打盹，一双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过往的工匠和力夫，捕捉着任何有价值的闲谈碎片。
“听说了吗？西河滩三队那边，赵老蔫家兑的新麦，被耗子啃了半袋子！可把老蔫心疼坏了！”
“嗨！耗子算啥！咱匠营食堂，昨晚的肉汤里，可是实打实飘着油花了！刘监正说了，主公赏的！庆功宴剩的！”
“啧！还是水力坊那帮家伙滋润！听说他们这个月工分，比咱们高两成！”
“高？那是拿命换的！你忘了上个月水力皮带断了，抽飞了老张头半个耳朵？那动静，跟惊雷铳似的！”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惊雷铳也是你能瞎咧咧的？让金吾卫听见，抓你去黑牢！”
几个刚下工的年轻工匠，围在一个卖杂粮饼的摊子前，一边啃着饼子，一边低声闲聊。皮货摊主竖着耳朵，眼中精光微闪。“水力坊…惊雷铳…工分…”几个关键词被他牢牢记下。
不远处，一个穿着百工坊学徒灰布短褂、身材瘦小的少年，正蹲在一个卖旧书和杂物的地摊前，翻检着几本破旧的《千字文》和《鲁班经》。他看得入神，连身后有人靠近都未察觉。
“小子，对机关术感兴趣？”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少年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文士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含笑看着他。
“啊…随便看看…”少年有些局促，脸微红。
“这本《考工拾遗》，虽残破，却记载了些前朝巧匠的机关设想，或许对你有用。”文士拿起一本封面残破的书，递给少年，“不值几个钱，送你吧。”
少年惊喜地接过，连声道谢。
文士状似无意地闲聊：“看你像个学徒？在哪个坊做事？”
“在…在百工坊木器组，打下手。”少年老实回答。
“木器组？好地方啊。听说匠作营核心那边，水力坊的木工构件，都是你们这边供应的？那活计精细，可不容易。”文士语气随意。
“嗯！水力坊的齿轮轴套，要求可高了！差一丝都不行！我们组的赵师傅，手艺最棒，连核心区的大匠都夸呢！”少年不无自豪。
“哦？赵师傅？可是那位…脸上有道疤的？”文士目光微动。
“对！就是他！赵铁锤师傅！”少年点头。
皮货摊阴影里，那双鹰眼将书贩与学徒的互动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匠作营深处，靠近核心区外墙的一间简陋匠户小院。炉火早己熄灭，屋内弥漫着淡淡的木屑和汗味。
木匠赵铁锤，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仔细打磨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硬木构件。他年约西十，身材不高却异常壮实，的胳膊肌肉虬结，布满烫伤和划痕的旧疤。
左脸颊一道寸许长的刀疤，在灯光下更显狰狞。他动作沉稳专注，每一刀下去，木屑纷飞，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
油灯的火苗忽然摇曳了一下。
赵铁锤打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布满老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刻刀的木柄。
他头也不抬，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方向，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出来吧。门没闩。”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同样穿着百工坊学徒灰褂、但身形明显精悍许多的身影闪了进来，迅速掩上门。
来人脸上带着市集上那个书贩的易容面具，此刻眼神锐利如鹰，正是金吾卫密探“灰隼”。
“赵师傅，好耳力。”灰隼声音平静。
“金吾卫的耗子，走路都带着铁锈味。”赵铁锤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灰隼，“有活？”
“嗯。”灰隼点头，走到桌旁，手指蘸了点水，在布满木屑的桌面上迅速画了几个符号和一个简略的方位图，“目标在西方馆，乙字三号偏院。北狄人。
擅长机关消息，懂火药皮毛。这是接头信物。”他放下一枚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铜钱，“明日午时，他会去城西土地庙后第三棵歪脖子树下‘求签’。
你的任务，接近他，取得信任，弄清楚他们真正的目标，尤其是…对惊雷核心和军师的图谋。”
赵铁锤拿起那枚铜钱，在粗糙的指腹间了一下，感受着那冰冷的锋锐，随手丢进装工具的破木箱里：“知道了。”
“小心点。”灰隼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次来的，是草原的猎鹰，鼻子很灵。你的疤，太显眼。”
赵铁锤咧了咧嘴，那道刀疤如同蜈蚣般扭动了一下：“显眼才好。越显眼，他们越觉得老子是‘自己人’。”
他不再看灰隼，重新拿起刻刀和木件，凑到油灯下，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昏黄的灯光，将他专注而孤寂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夜色渐深。
西方馆，乙字三号偏院的屋顶。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瓦片。
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着远处那片被高墙和灯火严密守护的区域——匠作营核心！
那里，隐约传来的水力锻锤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心跳，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惊雷…慕容芷…”伊勒德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他怀中，那枚墨玉狼首雕像，散发着阴冷的寒意。
就在此时，核心区高墙内，一处不起眼的阴影中。
慕容芷并未在公府休息，而是独自一人，站在一座新落成的、供奉着阵亡靖难将士灵位的“英烈祠”前。
月光洒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手中那枚云纹玉佩在月色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静静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又低头看了看玉佩，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
许久，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也仿佛在无声地告慰着什么。夜风吹动她的鹤氅，背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孤寂而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