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深处，炉火在断指军官——雷烈那仅剩两根手指的左手映照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他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混杂着浓烈的硫磺硝石气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陈稷背上的三眼铳残骸上，炽热得几乎要将那厚厚的锈层点燃。
“前朝神机营……‘三眼喷火兽’……”雷烈的声音嘶哑，带着刻入骨髓的恨意与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老子这只手……就是被它炸废的！”他猛地扬起残掌，断指处的疤痕在火光下如同狰狞的蜈蚣。
“小子！说！这东西……还有你！哪来的？！”他猛地踏前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混合着工棚里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陈稷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背上的三眼铳残骸冰冷依旧，却仿佛有千斤重。他迎着雷烈那几乎要将他穿透的目光，没有退缩，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冷的铁块投入炉火：
“山里捡的。破铜烂铁，压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些颜色各异的粉末，硫磺的刺鼻、硝石的潮气、木炭的焦味……这些气息在他脑海中瞬间与前世模糊的化学知识碎片碰撞、重组，“至于我……清水县陈家沟，陈稷。逃荒来的，只想找条活路。”
“活路？”雷烈布满风霜的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似嘲弄，似悲凉，“背着这前朝催命符，你还想有活路？朝廷早就把这玩意儿当妖邪禁了！私藏者，杀无赦！”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仅剩的两根手指几乎要戳到陈稷的鼻尖。
然而，陈稷的目光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的冷意。他迎着雷烈的逼视，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打在对方紧绷的神经上：
“若真是无用的催命符，雷火长何必如此在意？何必守着这满地的废料和……火药？”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几小堆硫磺、硝石和木炭粉上，“你在试……你想让它重新‘喷火’？”
雷烈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陈稷，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背着巨大废铁、满身风尘却眼神沉静如深潭的少年。工棚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风箱的喘息声，似乎在这一刻都远去了，只剩下炉火噼啪的爆响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你知道火药？”雷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稷没有首接回答，他走上前一步，无视雷烈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伸出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轻轻拂过工作台上那堆颜色暗黄、带着刺鼻气味的粉末——硫磺粉。
“硫磺，性烈，易燃。”他的指尖捻起一点粉末，凑到炉膛边。火舌一卷，粉末瞬间爆开一团明亮的蓝色火焰，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迅速燃尽，留下一股更浓的硫磺味。
他又指向旁边那堆泛着潮气的灰白色粉末：“硝石（硝酸钾），苦寒，遇火生烟，助燃。”最后是那堆漆黑细腻的木炭粉，“木炭，质轻，无烟，燃之持久。”
他的动作随意，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最寻常不过的事实。但落在雷烈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这些粉末的性质，是神机营火器匠户口口相传、绝不外泄的秘辛！这小子……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雷烈仅剩的两根手指无意识地痉挛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你……到底……”
“雷火长，”陈稷打断了他，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震惊而混乱的眼神，“这堆废铁，在我手里，只是压秤的破烂。在你手里……或许，能重新变成‘喷火兽’。”他指了指那具沉重的三眼铳残骸，又点了点工作台上的粉末，“但光有这些，不够。比例不对，受潮严重，杂质太多，点着了，也只会‘轰’的一声……”他做了个炸开的手势，眼神冰冷，“把你这只手，还有这工棚，一起送上天。”
雷烈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陈稷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最恐惧的角落！多少次失败的尝试，多少次炸膛的巨响和飞溅的血肉……他残缺的手掌就是最惨痛的证明！这小子……他不仅知道火药，还知道配比！知道危险！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雷烈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中那疯狂的炽热被惊疑和强烈的退缩所取代。让这玩意儿重新喷火？代价可能是他自己的命！还有这好不容易在定州军里争得的一席之地！
陈稷将雷烈的挣扎和恐惧尽收眼底。他不再多言，只是弯腰，默默地将背上沉重的三眼铳残骸卸下，轻轻放在那堆满了废铁和半成品的工作台上。冰冷的锈铁与粗糙的木台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具象征着危险与机遇的残骸，也背对着眼神剧烈变幻的雷烈，平静地走向工棚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寒冷世界的木门。沉重的脚步声在嘈杂的工棚里并不明显，却清晰地敲在雷烈的心上。
一步，两步……
就在陈稷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那片铅灰色的天光中时，身后传来一声如同野兽濒死挣扎般的低吼：
“站住！”
陈稷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雷烈的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不甘、恐惧，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小子！你……留下！”他仅剩的两根手指死死抠着旁边的铁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告诉我……怎么弄！那该死的……比例！”
陈稷缓缓转过身。工棚内灼热的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另外半边则隐没在门口的阴影里，明暗交织，看不清表情。他的目光越过熊熊炉火和散落的废铁，落在雷烈那张因挣扎而扭曲的脸上。
“可以。”陈稷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谈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交易，“但我需要东西。”
“说！”雷烈几乎是吼出来的。
“一，一间单独、僻静、远离人群的屋子。二，这些……”陈稷指了指工作台上的硫磺、硝石和木炭粉，“要最好的，最干的。三，”他的目光扫过工棚角落里堆放的工具，“锉刀，最细的。砂石，最细的。油脂，要熬透的熟桐油。还有……铅。”
“铅？”雷烈一愣。
“越多越好。”陈稷的目光落回那具三眼铳残骸锈死的管口，“没有铅弹，它喷的只是烟火。”
雷烈死死地盯着陈稷，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猛地一咬牙，仅剩的两根手指狠狠一挥，对着工棚里几个停下活计、目瞪口呆看着这边的工匠吼道：
“都聋了吗？！按他说的办！把最里面那个放废料的石屋腾出来！硫磺、硝石、木炭，挑最干最细的送过去！工具！要最好的！铅……去库房！有多少搬多少！”
工匠们如梦初醒，慌忙应声，看向陈稷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敬畏。这小子……什么来头？竟能让脾气火爆、连州尉大人都敢顶撞的雷火长如此……失态？
很快，军营深处，一处背靠山壁、废弃己久的石屋被清理出来。厚厚的灰尘被扫去，露出冰冷坚实的石壁和地面。屋子很小，只有一扇狭窄的木窗，光线昏暗。一张粗陋的木桌，几把破凳子，便是全部家当。
硫磺、硝石、木炭粉，用干燥的陶罐装着，小心翼翼地送了进来。几套锉刀、粗细不同的砂石、一小罐熬得粘稠清亮的熟桐油，还有……沉甸甸的几大块灰黑色的金属铅锭，堆在墙角。
雷烈亲自守在门口，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仅剩的两根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擦着。他既渴望看到那“喷火兽”重现狰狞，又恐惧那毁灭性的炸响再次降临。
石屋内，陈稷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雷烈和外界隔绝。昏暗的光线下，他走到木桌前。桌上，那具冰冷沉重的三眼铳残骸静静躺着，三根锈死的管口如同沉默的怪兽之眼。
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那厚重、布满疙瘩锈层和泥土污垢的管壁。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与……历史的厚重。这冰冷的铁疙瘩，是前朝神机营将士的噩梦与荣光，是雷烈断指的根源，也是他陈稷在这冰冷乱世中，点燃的第一簇……可能燎原的火焰！
他拿起一块最细的砂石，沾了点桐油。昏暗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燃起两点冰冷的、执着的光芒。
第一步：除锈！
细砂石沾着滑腻的桐油，开始在那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管上，一下，又一下，艰难地摩擦起来。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石屋里响起，如同春蚕啃噬桑叶，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