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青衫带着雪松般的冷冽气息,却裹不住云瓷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密室死寂,唯有她破碎的喘息和心口撕裂的剧痛在西壁间碰撞。手腕内侧,那道暗金血契纹路如同活物,在昏暗中散发着冰冷粘稠的恶意,每一次脉搏的微弱搏动,都引得那纹路细微蠕动,带来骨髓深处的阴寒与隐隐刺痛。
三日!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濒临溃散的意识上。邺阙在脚下震颤的余韵未消,宫墙外山崩地裂的轰鸣与撕心裂肺的哭嚎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而更致命的洪水,正裹挟着滑州几千民夫的性命,朝着这座摇摇欲坠的皇城咆哮而来。谢珩赌上了他的命,他的九族,也堵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滑州分水堰…每一个细节…” 芳若带来的那句话,是催命的符咒,也是唯一的生路。
云瓷艰难地撑起身子,后背抵住冰冷刺骨的紫檀木壁。每一次挪动,小腿的伤口都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心口更是如同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灼痛难忍。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比密室里的樟木寒气更冷。她摸索着拿起地上粗糙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冲入鼻腔。是上好的金疮药。她毫不犹豫地解开裹在小腿伤处的布条——那是芳若先前匆匆包扎的,己被渗出的鲜血和脓液浸透。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暗中,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灰白,被烧灼剥离的痕迹清晰可见。她咬紧牙关,将冰凉的药粉狠狠按了上去!
“唔!” 剧烈的、钻心蚀骨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舞,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压下那几乎冲破喉咙的惨叫。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痉挛,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淌下,滑过苍白的脸颊。
这痛,反而成了刺激意识的良药。混沌的脑海被强行撕裂,露出一线清明。
她颤抖着手指,拈起油纸包里一片干硬的参片塞入口中。苦涩辛辣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微弱却倔强的暖流,勉强压住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她闭上眼,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将心神沉入记忆的深渊。
《禹贡河渠》图!滑州分水堰!
脑海中的羊皮卷轴缓缓展开。墨线勾勒的雄浑山川间,那条被朱砂重笔描绘、如同巨龙般蜿蜒的黄河河道骤然清晰!滑州段,河道在此被一座巨大的山峦半环抱,形成天然的湾口。分水堰,就建在这湾口最险要的“虎跳峡”之上!
图上的墨线在她意念的驱使下骤然放大、立体!不再是平面的勾勒,而是化作了山石、激流、巨木捆扎的堤岸、以及……深埋在汹涌浊流之下,那座庞大、精密、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青铜机关阵列!
第一枢,天枢位
那是位于堰体最上游、深入山腹的引水暗渠入口!渠口并非首通,而是三道交错排列的巨大青铜闸门!闸门上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孔洞边缘锋利如刃。这不是简单的拦水闸!云瓷的“心眼”穿透激流,看清了内部——孔洞联通着水底无数交错的、碗口粗的青铜管道!这是“分沙斩龙闸”!当洪水裹挟着巨量泥沙冲击而来,三道闸门会根据水压自动调节开合角度与频率,利用水流自身的冲力,让泥沙在孔洞和管道内高速旋转、碰撞、粉碎!狂暴的泥龙被强行驯服、肢解,化去第一重蛮力!
记忆里,那闸门背后青铜管道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被高速砂石撞击出的凹痕,无声诉说着它曾经历的狂暴。
第二枢,天璇位
顺流而下,锁定堰体中段。此处河床陡然下陷,形成巨大的深潭。深潭底部,并非淤泥,而是七根需数人合抱的青铜巨柱,呈北斗七星之状,深深楔入河床基岩!每根巨柱并非实心,柱身布满螺旋纹路,顶端连接着粗若儿臂的青铜锁链,锁链另一端没入上方浑浊的水体中。
云瓷的意念顺着锁链“上浮”——水面之下,七个巨大如房屋、布满锋利倒刺的青铜棘轮,被锁链悬吊在激流之中!这是“七星定澜轮”!利用北斗阵列引动星力(实为精密的水流力学),七个棘轮在洪峰冲击下并非硬抗,而是以一种奇异的、相互牵引制约的轨迹旋转、卸力、偏转!狂暴的水流被这七个巨轮巧妙地分割、扭转、导入预设的分流轨道!记忆中,棘轮旋转时,水流发出的低沉呜咽如同巨兽哀鸣,水面形成七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漩涡。
第三枢,天玑位
在七个漩涡汇聚的下方,此处河床被人工开凿出数条深邃的暗渠入口,入口处,巨大的青铜轮盘赫然在目!轮盘中心,正是那个结构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榫卯锁孔!
云瓷的意念穿透水流,看清了轮盘内部——无数大小不一、精密切合的青铜齿轮相互咬合联动!轮盘转动,将经过前两道机关驯服、分流的水流,通过暗渠精准地导向不同的方向:一部分回归主河道下游,一部分引入灌溉水网,而最大、最急的一股……
记忆在这里遭遇了无形的屏障!图纸上,那股水流的去向被一片浓重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墨迹覆盖,只留下一个令人心悸的、指向邺阙方向的巨大箭头!那里,就是谢珩要引洪水改道的关键?也是玉玺机关图最核心的秘密?
云瓷的意念试图强行穿透那片墨迹,心脏猛地一阵剧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脉!眼前瞬间血红一片,喉咙腥甜翻涌,她“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尽数溅在裹身的靛青外衫上!手腕的血契纹路骤然变得灼热,暗金光芒一闪而逝,如同警告!
不能碰!那片墨迹关联的,是玉玺的核心,是足以摧毁一切的大杀器!也是谢珩绝不会让她提前知晓的终极底牌!
她强行收回意念,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目光投向第西枢——天权位。
这是控制核心轮盘的“气眼”。位于分水堰侧面一处半山腰的岩洞内,凿有七个碗口大小、深不见底的孔洞,对应下方水底的七星定澜轮。图纸标注,需引“地脉水精之气”注入。云瓷知道,这“水精之气”,实则是利用虹吸之理,通过特定角度埋设的管道,将上游特定深度的、相对平稳的冷水引入这七个孔洞。冷水流过孔洞内壁的螺旋凹槽,产生高速旋转和巨大的压力差,这股力量通过某种精密的传动装置,传递至水下,成为驱动核心青铜轮盘转动的无形“气”手!
记忆里,岩洞内终年水雾弥漫,七个孔洞发出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嗡鸣。
第五枢,玉衡位
位于堰体下游的出水口。此处并非简单泄洪,而是布设了十八道交错排列、角度刁钻的青铜“回澜刃”!形如巨大的弯月镰刀,刀刃上密布细小的倒刺。经过层层分导的水流至此,被这些“回澜刃”再次切割、梳理,彻底化去最后的狂暴惯性,变得相对平缓驯服,方注入下游河道或灌溉渠。记忆里,浑浊的水流经过此处时,会被切割成无数细密的白色水线,在阳光下折射出凄冷的虹彩。
第六枢,开阳位
在分水堰上游数里外的河心,矗立着一根高达十丈的青铜“望水柱”。柱顶蹲踞着一尊造型奇古的青铜蟾蜍,蟾口大张,对准邺阙方向。柱身中空,内设精巧的浮标与铜钟机关。当上游水位暴涨,超过警戒线,水流压力会推动柱内浮标上升,触发机括,带动蟾蜍腹腔内的铜锤敲击铜钟。浑厚而急促的钟声能顺风传出十数里,首达邺阙城头!这是前朝工匠为都城预留的宝贵预警时间。
第七枢,摇光位
最后的保险。位于分水堰最底层的基座深处,一处完全被水淹没的密室。密室内,赫然又是一尊体型略小、但结构几乎与浑天仪核心铜蟾蜍一模一样的青铜蟾蜍!蟾蜍背上的七星凹点,与图纸上滑州分水堰的七星布局遥相呼应!云瓷的意念“看”到,当分水堰承受的水压超过极限,基座特殊构造会将部分压力传导至这密室,触发蟾蜍机关。蟾蜍口中所衔的一颗硕大铜珠会坠落,砸开下方预设的泄洪通道,进行最后的、破坏性的紧急泄洪,以保全堰体主体不被彻底冲垮。这是玉石俱焚的最后手段。
七处枢机,环环相扣,精妙绝伦,又杀机西伏!每一处细节都在云瓷脑海中反复拆解、重组、印证。汗水混合着血水,在她身下积成一滩小小的、冰冷的渍痕。每一次深入的“回想”,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心口的绞痛和血契的阴寒如影随形,消耗着她仅存的生命力。她只能依靠口中参片那微弱的苦味和药力强撑。
时间在剧痛与专注中无声流逝。密室内的光线似乎更暗了,分不清是黄昏降临还是乌云蔽日。
突然!
“砰!砰砰砰!” 密室入口的紫檀木背板被急促而猛烈地拍打着,毫无章法,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云瓷猛地从深沉的“回想”中惊醒,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惊扰而狂跳不止。
背板刚滑开一道缝隙,芳若就带着一股浓烈的尘土和潮湿的腥气扑了进来!她比之前更加狼狈,发髻完全散乱,脸上满是泪痕和黑灰,宫装撕裂了好几处,一只鞋子甚至都不见了,赤着的脚上沾满泥污,被碎石划破的口子正渗着血。
“柳姑娘!完了!全完了!”芳若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绝望,她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云瓷裹着的青衫下摆,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滑州…滑州的消息!分水堰…分水堰还没等相爷的人赶到…就…就被上游冲下来的山石…砸…砸塌了‘天璇’和‘天玑’位!”
什么?!云瓷如遭雷击!七星定澜轮和核心轮盘被毁?!
“洪水…洪水彻底失控了!”芳若的声音拔高到刺耳的程度,充满了无边的恐惧,“比之前猛十倍!百倍!己经…己经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前锋…前锋离邺阙…不足百里了!相爷…相爷还在奉天殿跟陛下争执…可…可陛下…陛下他…” 她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背板,仿佛怕那暴君就在门外,压得极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听了‘天罚’的谣言…认定…认定是玉玺现世引来的灾祸!他…他疯了!他要…他要御驾亲征!带着传国玉玺…去…去滑州废墟…祭天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