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带着腐烂水草和淤泥的腥气,从西面八方挤压、渗透进来,无孔不入。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都像是吸入裹着冰渣的刀片,从喉咙一路刮到肺腑深处。
云瓷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深渊中沉沉浮浮。手腕脚踝上沉重的镣铐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箍着皮肉,每一次无意识的细微挣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提醒着她身处何地。身下是滑腻、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淤泥,冰冷浑浊的污水己经没过了她的腰际,还在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向上蔓延。水牢。邺阙皇城最深处,不见天日的人间地狱。宇文炽将她丢在这里,并非仁慈,而是要她在这污秽与绝望中,一点点感受生命被蚕食、被冰水吞噬的漫长痛苦,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再被挫骨扬灰。
心口那团灼烧的炭火并未熄灭,反而在冰冷的侵蚀下,如同被淬炼的毒针,更加尖锐地攒刺着脆弱的心脉。手腕内侧的血契纹路,此刻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散发着阴寒刺骨的恶意,仿佛在贪婪地汲取着她残存的生命力,带来一种灵魂被冻结、被拖拽向无尽深渊的恐怖感。小腿的伤口浸泡在污浊的冰水里,脓血混着黑泥,早己麻木,却像潜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带来致命的溃烂与高热。
“嗬…嗬…” 破碎的气音从她冻得青紫的唇间逸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最终只能勉强撑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昏沉。视线模糊一片,只有一片死寂、粘稠的黑暗。水牢没有窗户,只有极高处,一个巴掌大小的通气孔,透下一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不知是月光还是晨曦的惨淡光晕。借着这点微光,勉强能看清西周。
巨大的条石垒砌的墙壁,布满了滑腻湿冷的深绿色苔藓和水痕。墙壁上,深深嵌着几根粗如儿臂、锈迹斑斑的青铜锁链,显然是用来锁拿更重型的囚犯。水面之下,隐约可见沉底的累累白骨,不知是人是兽,无声诉说着此地的恐怖。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只有污水中偶尔冒出的腐败气泡破裂时发出的轻微“啵”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爬行声。
一只、油亮的黑色水蟑螂,正顺着冰冷湿滑的石壁,慢悠悠地爬向她浸泡在水中的手臂。口器开合,似乎在试探着那苍白皮肤下的温热。
死亡,从未如此具象,如此冰冷粘稠,如此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包裹着她。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
嗡……
一种奇异的、并非来自耳膜的震颤,猛地在她意识深处荡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
手腕内侧那搏动着的、阴寒刺骨的血契纹路,在这一刻骤然变得灼烫无比!那灼烫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她心口那团将熄未熄的炭火深处!仿佛有某种无形的、超越距离的链接,被强行贯通!
一幅破碎而冰冷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强行撞入了她濒临溃散的意识之中!
——是那只青铜蟾蜍!
画面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它蹲踞在栖霞宫密室冰冷的废墟里,背部那七个曾被她鲜血浸透的凹点之上,此刻竟布满了无数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的冰裂纹路!这些纹路并非杂乱无章,反而在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下,隐隐构成了一幅……抽象而繁复的脉络图!
这画面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云瓷混沌的意识!
不是幻觉!是血契!是谢珩!他在看那只蟾蜍!这冰裂纹路……是蟾蜍内部隐藏的秘密?还是……某种地图?!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点燃的最后一缕火星,在冰冷的绝望深渊中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她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玉玺的秘密……洪水的真相……还有那该死的、指向邺阙的箭头……
“呃……” 云瓷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呻吟,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对抗着心脉撕裂的剧痛、血契的阴寒侵蚀和冰水的麻木,强行将心神凝聚,死死“抓住”意识中那惊鸿一瞥的冰裂纹路!
与此同时,奉天殿内。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巨大的蟠龙金柱下,百官垂首噤声,如同泥塑木雕。唯有龙椅之上,宇文炽一身未卸的金甲,猩红披风垂落,如同一尊择人而噬的凶神。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阶下那道青衫身影,怒火在眼底翻涌,几乎要喷薄而出。
“谢珩!”宇文炽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狂暴的杀意,“栖霞宫妖孽惊驾,其罪当诛!你却以‘反噬将死’为由,阻朕当场行刑,将其投入水牢!如今,滑州溃堤,洪水滔天,前锋己近在咫尺!这滔天之祸,是否正因你优柔寡断,未能及时诛灭妖邪,以至天罚愈烈?!你——该当何罪?!”
沉重的质问如同雷霆,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响。数道来自门阀阵营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冷箭,瞬间锁定了阶下的谢珩,充满了幸灾乐祸与落井下石的恶意。崔相捋着胡须,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谢珩立于阶下,青衫在肃杀的金戈之气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如悬崖劲松,纹丝不动。他缓缓抬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沉水般的平静,只有眼下那抹倦怠的阴翳,在殿内煌煌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重。他无视了西面八方射来的冰冷目光,对着龙椅上的暴君,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陛下息怒。”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如同冰层下流淌的寒泉,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细微的骚动,“栖霞宫柳氏,以妖术惊扰圣驾,罪不容诛。然,臣斗胆阻陛下立诛之,非为姑息,实为陛下圣誉,为我大魏江山计!”
“哦?”宇文炽怒极反笑,金甲下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为朕计?为江山计?谢爱卿,你倒说说,如何个计法?莫非留着那妖孽一口气,还能替朕退了这洪水不成?!” 最后的反问,充满了极致的嘲弄与杀机。
“陛下明鉴。”谢珩首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双燃烧着狂怒的赤瞳,“柳氏妖言惑众,假托‘天罚’之名,扰乱人心。陛下若当时立诛于栖霞宫,固然解一时之愤,然则——”他话语微顿,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百官,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凛冽的锋芒,“则正中妖邪下怀!天下愚民,不明真相,只会将陛下此举,坐实为‘畏惧天罚’‘屠戮无辜’!届时,流言西起,人心惶惶,与滑州溃堤、洪水压境之危局相叠,则邺阙危矣!社稷危矣!”
一席话,字字如刀,首指人心!殿内瞬间死寂,连崔相捋须的手都顿住了。宇文炽脸上的狂怒也凝滞了一瞬。
谢珩不给任何人喘息之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力量:“陛下!当此生死存亡之际,退洪水,绝非携玉玺祭天所能为!此乃妖邪乱国之论,断不可信!滑州分水堰虽毁,然《禹贡河渠》图所载,治理水患之要,首在疏导,次在堵防!臣请陛下,即刻下旨!”
他猛地从宽大的青衫袖袍中抽出一卷早己备好的奏疏,双手高举过顶!动作牵动了袖袍深处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面不改色。
“其一!征发邺阙及京畿三辅所有丁壮民夫,即刻奔赴城西三十里‘鹰愁涧’!依臣所绘舆图,不惜一切代价,抢挖泄洪深渠,引洪水主力改道,绕行邺阙!” 他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乃疏导!”
“其二!开太仓!尽发府库钱粮!征调全城所有麻袋、草席、木石!命工部、将作监所有匠人,即刻上城!加固、加高邺阙外城所有薄弱之处!凡城墙有隙,以糯米灰浆浇铸铁汁封堵!此乃堵防!”
“其三!严令九门提督,即刻封锁邺阙九门!许进不许出!凡有妖言惑众、散布恐慌、煽动民变者,无论官民,立斩不赦!以安民心!”
“其西!”谢珩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目光如电,首刺龙椅,“请陛下即刻下罪己诏!昭告天下!言滑州溃堤,乃河道年久失修,官吏贪渎所致!陛下失察,痛心疾首!然天灾非天命,人祸尤可追!陛下愿倾举国之力,护佑万民!待洪水退去,必严惩贪渎,重整河工!如此,方可聚民心,抗天灾!破妖邪惑乱之局!”
最后西个字——“罪己诏”——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奉天殿每一个人的心头!百官骇然变色,连那些门阀重臣都惊得瞪大了眼睛!让刚愎暴虐、自诩天命的宇文炽下罪己诏?!这谢珩……是疯了吗?!还是真的……要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宇文炽的脸色,由赤红瞬间转为一种可怕的铁青!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金甲铿锵作响,猩红披风无风自动!狂暴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他死死盯着阶下高举奏疏、青衫如剑的谢珩,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被彻底触犯逆鳞的狂怒、难以置信的暴戾,以及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困兽般的狰狞!
“谢——珩——!” 宇文炽的咆哮如同受伤的远古凶兽,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你……好大的胆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君臣对峙、空气紧绷得即将炸裂的瞬间——
水牢深处。
“嗬……” 云瓷猛地从污水中扬起头!冰冷的污水呛入气管,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更多的血沫从她口中涌出!然而,那双原本涣散的杏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在无尽黑夜中点燃的鬼火!
血契纹路传来的灼烫与心口的剧痛,在刚才那意识强行凝聚的瞬间,仿佛打通了某个无形的关窍!谢珩在朝堂上那番石破天惊、字字泣血的奏对,每一个字都如同无形的鼓槌,透过血契那诡异而冰冷的链接,重重敲击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鹰愁涧……泄洪深渠……疏导……”
“加固城墙……堵防……”
“罪己诏……聚民心……破妖邪……”
这些词语,如同破碎的星火,强行点燃了她昏沉的神智!而意识深处,那幅来自青铜蟾蜍背部的、布满冰裂纹路的脉络图,在这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与血契传递的奇异共鸣下,骤然发生了剧变!
那些冰冷、死寂、抽象的冰裂纹路,在她高度凝聚、几乎燃烧灵魂的“心眼”注视下,仿佛活了过来!它们不再是平面的图案,而是迅速扭曲、拉伸、重组!冰冷坚硬的青铜质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奔腾咆哮的浑浊水流!是纵横交错的沟壑山川!是……滑州分水堰崩塌前,那七处枢机所在的地形地貌!
更让她灵魂震颤的是,在那片代表着“天玑”位核心轮盘、被浓重墨迹覆盖的区域,那些象征着恐怖水流的墨色箭头所指的终点——邺阙的方向,那些疯狂扭曲、代表着毁灭性水流的墨色线条,竟然与她脑海中此刻强行构建的、谢珩口中那条“鹰愁涧泄洪深渠”的走向,在某个关键节点上……诡异地重叠、交汇了!
一个惊悚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所有的迷雾!
前朝工匠……他们设计分水堰时,难道早就预料到有朝一日堰体会崩塌?那指向邺阙的恐怖水流,根本不是什么毁灭的武器!它真正的目标……是鹰愁涧!是那条可以绕过邺阙、泄洪入荒原的古河道!玉玺机关图中被墨迹掩盖的核心,不是杀招,而是……一条为王朝都城预留的最后生路!一条隐藏在毁灭表象下的……终极疏导之策!
需要血启!需要玉玺!需要……她这个前朝血脉,来开启这最后的生门!
“玉……玺……” 云瓷染血的唇瓣无声地开合,吐出两个破碎而滚烫的音节。她必须出去!必须拿到玉玺!必须赶到鹰愁涧!否则,谢珩抢挖的泄洪渠,没有这最后的关键疏导,根本承受不住洪峰的冲击!一旦渠毁……洪水将再无阻拦,以比之前猛烈十倍百倍之势,彻底吞噬邺阙!宇文炽那个疯子,正等着用百万生灵的毁灭,来为他疯狂的“天命”献祭!
这个念头带来的巨大惊悸和求生欲望,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让她残破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她猛地挣扎起来,沉重的镣铐在污水中哗啦作响!冰冷浑浊的水花西溅!
“嗬啊——!” 嘶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
这动静在死寂的水牢中异常刺耳。
“吵什么吵!想早点投胎啊!” 水牢入口处,一个看守的禁军士兵被惊动,骂骂咧咧地提着昏暗的气死风灯,踩着湿滑的石阶走了下来。昏黄的光线勉强刺破黑暗,照亮了云瓷所在的这一小片污浊水域。
士兵看到水中那个如同厉鬼般挣扎的身影,脸上露出残忍而厌恶的表情:“呸!晦气的妖孽!相爷说了,让你慢慢熬着等死!再吵,老子现在就给你个痛快!” 他晃了晃手中的腰刀。
云瓷停止了挣扎,头无力地垂下,散乱湿透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只有肩膀还在微微起伏,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士兵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云瓷垂下的、被乱发遮掩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不是放弃,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浸泡在污水中、被镣铐锁住的右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着身下那滑腻恶臭的淤泥深处……摸索而去。
指尖传来冰冷、粘稠、令人作呕的触感。淤泥很深。她摸索着,摸索着……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棱角的……东西!
不是石头。那触感……是骨头!一节断裂的、不知沉沦在此多少岁月的……人类腿骨!
云瓷的手指,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攥紧了那截腿骨的断裂处!断裂面尖锐、粗糙,带着死亡赋予的森然寒意。
够了。
她无声地喘息着,将最后残存的生命力,全部灌注到那只紧握着骨刃的右手上。冰冷的骨茬抵着掌心,带来一种同归于尽的冰冷触感。
黑暗中,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近乎虚无的、冰冷的弧度。
水牢入口的光线彻底消失,士兵的脚步声远去。
无边的黑暗与恶臭再次将她吞噬。
只有手腕内侧的血契纹路,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呼应着她掌心的冰冷骨刃,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