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污水淹至胸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腐臭的腥气与铁锈般的血腥味。水牢入口处那点昏黄的光晕彻底消失,沉重的黑暗与死寂重新合拢,如同湿冷的裹尸布,将云瓷紧紧包裹。
只有手腕脚踝上沉重的镣铐,在污浊的水下发出微不可闻的摩擦声。云瓷垂着头,湿透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黏在惨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那只浸泡在恶臭淤泥中的右手,却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攥着那截从泥底摸出的、断裂的人类腿骨。
骨茬尖锐、粗糙,带着死亡浸润千年的森然寒意,深深硌着她的掌心。断裂面参差不齐,在黑暗中,比任何打磨过的铁器都更致命。
够了。
她无声地喘息着,将残存的生命力,连同意识深处那幅因血契共鸣而强行凝聚的冰裂纹路地图——滑州分水堰七处枢机、鹰愁涧泄洪渠走向、以及那墨色箭头下隐藏的终极生路——全部化为孤注一掷的决绝!玉玺!她必须出去!必须拿到玉玺!必须在洪水彻底吞噬鹰愁涧泄洪渠之前,开启那条前朝工匠用毁灭掩藏的最后生门!
镣铐的锁眼,就在手腕内侧,紧贴着那搏动着的、散发着阴寒与灼烫的血契纹路。冰冷的骨刃,带着同归于尽的意志,缓缓抵住了锁孔旁冰冷的铸铁。
黑暗中,她的身体绷紧如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痛与冰冷中哀鸣。心口那团炭火灼烧着,血契纹路如同两条毒蛇在手腕上撕咬,小腿的伤口在污水中麻木地刺痛。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到那一点——冰冷的骨刃尖端,与更冰冷的锁孔边缘。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黑暗和心跳如擂鼓的轰鸣。
就是现在!
紧握着骨刃的右手,爆发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源自濒死野兽般的蛮力与精准!手腕以一个极其刁钻、反关节的角度猛地向内一拧!骨刃那粗糙尖锐的断裂面,如同最原始的撬锁工具,狠狠楔入锁孔与镣铐内壁之间那微乎其微的缝隙!
“咯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与骨骼硬碰硬的脆响在死寂的水牢中骤然炸开!
掌心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那截腿骨显然无法承受如此暴烈的力量,瞬间崩断了一小截!但就在这骨头崩裂的刹那,骨刃断裂面形成的更尖锐、更不规则的棱角,如同毒蝎的尾针,借着那股狂暴的寸劲,狠狠卡死了锁孔内部某个极其细微的簧片机括!
“咔哒!”
一声远比骨头断裂更轻微、更清脆的机簧弹动声,清晰地传入云瓷的耳中!
右手腕上那沉重冰冷的铁环,应声弹开!
成了!
冰冷的铁环带着半截断掉的锁链,“哗啦”一声滑脱,沉入污浊的水底。
巨大的狂喜和脱力感瞬间席卷而来,云瓷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栽倒。冰冷的污水呛入口鼻,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将痛呼和咳喘全部咽了回去。右手腕获得了自由,那沉重的骨刃碎片还嵌在掌心皮肉里,带来钻心的刺痛,却成了此刻唯一的武器和希望。
她不敢有丝毫停顿,立刻用获得自由的右手,摸索着抓住左脚踝上同样沉重的镣铐锁孔。左手依旧被锁着,行动极其不便。她只能依靠右手的手指,凭借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记忆,用那枚深深嵌入掌心、带着自己鲜血和骨屑的尖锐骨片,再次抵住锁孔边缘。
剧痛、冰冷、黑暗、恶臭……一切都在侵蚀她的意志。她闭上眼睛,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的那一点骨刃上。指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掌心被骨片割裂的伤口在冰冷的污水刺激下不断传来尖锐的痛楚,反而成了保持清醒的鞭策。
摸索…感知…锁定那细微的簧片位置……
“咔哒!”
又是一声轻响!左脚踝的镣铐应声而开!
紧接着是右脚踝!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动作快了许多,但每一次发力都牵动全身伤口,冷汗混着污水浸透全身。
“哗啦…哗啦…”
沉重的镣铐接连沉入水底。最后束缚着左手的镣铐,在云瓷用牙齿配合右手,咬住那枚骨刃碎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撬动下,也终于发出一声解脱般的轻响!
“当啷!”
最后一截锁链沉入污浊。
自由!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自由瞬间包裹了她。云瓷脱力地靠在滑腻的石壁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臭。她摊开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深深嵌着那枚立下大功、却也让她痛不欲生的骨刃碎片,暗红的血混着泥水不断渗出。
必须出!否则根本无法行动!
她深吸一口带着恶臭的冰冷空气,颤抖的左手猛地握住那凸出皮肉的骨片边缘,狠狠向外一拔!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尖锐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一小块带着血肉的惨白骨片被丢弃在污水中。
来不及处理伤口。她撕下破烂中衣相对干净的下摆,胡乱将右手掌心缠紧,勒住不断涌出的鲜血。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却让昏沉的头脑更加清醒。她必须立刻离开这水牢!
水牢唯一的出口,在斜上方。她记得下来时那禁军士兵踩过的湿滑石阶。黑暗中,她摸索着,冰冷刺骨的石壁上满是滑腻的苔藓。她忍着全身的剧痛和虚弱,手脚并用,如同壁虎般向上攀爬。冰冷的石阶硌着膝盖和手掌的伤口,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不知爬了多久,就在她感觉力气即将耗尽时,头顶传来了隐约的、如同闷雷般的低沉轰鸣!不是人声,而是……一种连绵不绝、仿佛大地在颤抖的、来自远方的咆哮!
洪水!洪水的咆哮更近了!
这声音如同最后的鞭策,让云瓷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她终于摸到了水牢入口那扇沉重的、带着窥视孔的铁栅栏门!
门外,是一条狭窄、潮湿、点着昏暗气死风灯的石砌甬道。灯光昏暗,映出甬道尽头向上延伸的石阶,那里似乎通往地面。门口无人看守——显然,没人认为一个镣铐加身、气息奄奄的“妖孽”能从这水牢地狱爬出来。
云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透过铁栅栏的缝隙向外观察。甬道寂静,只有远处洪水沉闷的咆哮隐约传来。机会!
她伸出依旧被血水浸透的右手,手指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探向铁栅栏门内侧那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铸铁门栓。门栓的结构并不复杂,但异常沉重。她必须用最小的声音打开它!
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铁锈。她咬紧牙关,用缠着布条、依旧剧痛钻心的右手手掌和左手手指,死死抵住门栓的一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侧面推动。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锈蚀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甬道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敲在云瓷的心上!她紧张地侧耳倾听着甬道尽头的动静,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滑落。
终于!门栓滑到了尽头!
云瓷用肩膀顶住冰冷的铁栅栏门,猛地向外一推!
“吱呀——”
门开了!
一股相对新鲜的、带着土腥味的冷空气涌入鼻腔。她如同离弦之箭,踉跄着冲出这死亡牢笼!顾不上辨别方向,她本能地朝着甬道尽头那向上延伸、透着些许微光的石阶冲去!
脚踩在湿滑的石阶上,几次差点摔倒。洪水沉闷的咆哮声越来越清晰,如同巨兽在头顶喘息,震得石壁都在微微颤抖。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更快!玉玺在宇文炽手里!他要去鹰愁涧!去泄洪渠!
就在她即将冲出甬道尽头的刹那——
嗡!
手腕内侧那沉寂了片刻的血契纹路,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出极致的灼烫!这一次的灼烫,并非源自她的心火,而是如同被投入滚油之中!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悸动!
一幅冰冷而狂暴的画面,瞬间透过那无形的血契链接,强行撞入她的脑海!
——鹰愁涧!
浑浊滔天的洪水如同发怒的黄色巨龙,在狭窄的涧口疯狂奔涌咆哮,卷起冲天的白沫!临时抢挖的泄洪渠在狂暴的水流冲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大段大段的土石堤岸在崩塌、溃决!无数蚂蚁般渺小的民夫在洪水中绝望挣扎、被吞噬!
而在那最高的一处尚未被淹没的岬角上,宇文炽那身狰狞的金甲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凶光!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简陋而诡异的祭坛之上,猩红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血染的旌旗!他手中高高举起的,正是那枚在浑浊天幕下流转着妖异光泽的——传国玉玺!
他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疯狂、恐惧与狂热的扭曲表情,对着咆哮的洪水,对着阴沉的天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天命在朕!尔等孽障——安敢犯朕天威?!以尔血肉——祭朕神玺!镇!!!”
咆哮声中,他双臂用尽全力,将那枚象征着至高权力与“天命”的传国玉玺,狠狠掷向下方那如同巨兽之口般疯狂吞噬着一切的浑浊洪流!
玉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目的弧线!
“不——!!!” 云瓷的意识在血契链接的另一端发出了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尖啸!
就在玉玺即将没入翻滚黄涛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云瓷手腕内侧的血契纹路,如同呼应那坠落的玉玺,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暗金光芒!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冰冷的灼痛!仿佛她全身的血液,她残存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刻被那坠落的玉玺、被宇文炽疯狂的祭祀强行抽取、点燃!
“呃啊——!” 现实中,刚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即将冲出甬道的云瓷,被手腕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猛地击中!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怖吸力传来!她眼前一黑,脚下瞬间虚软,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向前扑倒!
身体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泥水。右手掌心刚刚被强行包扎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狂涌,染红了缠着的破布。更可怕的是,随着那血契纹路的疯狂搏动和灼烫,一股冰冷到极致、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阴寒之气,顺着那纹路猛地倒灌而入,狠狠冲击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脉!
噗!
又是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尽数洒在面前冰冷的泥地上。暗红的血泊中,倒映出头顶一小片阴沉得如同铅块、翻滚着不祥暗云的天空。
完了吗?
意识在剧痛和阴寒的夹击下飞速流逝。她挣扎着想抬起头,想看清自己身处何方,想找到通往鹰愁涧的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她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瞥见了一角熟悉的、沾满泥污的裙裾。以及……几滴新鲜的、滴落在泥地上的……暗红色血点?不是她的血!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顺着那血点向上移动……
甬道出口旁不远处,一棵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老槐树下,芳若像一只被撕碎的破布娃娃,被粗糙的麻绳死死捆缚着,吊在半空中!她头无力地垂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脸,但嘴角蜿蜒流下的暗红血痕却清晰可见!一身宫装早己破烂不堪,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的瘀痕和新鲜的鞭痕!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禁军号衣的疤脸士兵,正狞笑着,用一柄带血的匕首,慢条斯理地拍打着芳若苍白冰冷的脸颊。
“小贱蹄子,嘴还挺硬?说!那妖孽到底把浑天仪上拆下来的东西藏哪儿了?是不是你帮她藏的?!” 疤脸士兵的声音充满了残忍的戏谑,“再不开口,老子就在你这漂亮脸蛋上,再添几道口子!让你陪你那快咽气的主子,一起下地狱做伴!”
芳若的身体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呻吟,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吐出一个字。
疤脸士兵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的匕首高高扬起,锋刃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寒光,眼看就要狠狠划下!
而更远处,越过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在宫墙高耸的阴影之下,云瓷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一队禁军士兵,正押解着一个青衫身影,向着城墙的方向快步走去!那青衫身影步履踉跄,却依旧挺首着脊背,如同风雪中不肯折断的修竹。即使隔着这么远,即使视线模糊,云瓷也能感受到那身影周遭弥漫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来自押解他的禁军,更来自……城墙之外,那越来越近、如同万兽奔腾般的恐怖轰鸣!
谢珩!他要去哪里?城墙上……宇文炽要对他做什么?!
手腕的血契纹路依旧在疯狂灼烫搏动,心口的剧痛和阴寒几乎要将她撕裂。芳若危在旦夕!谢珩身陷绝境!洪水前锋的咆哮声己近在耳畔,如同死神的丧钟!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挣脱镣铐的云瓷。她趴在冰冷的泥地里,右手掌心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泥土。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视线越来越暗。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