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初冬荒芜的华北平原上缓慢爬行。车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模糊了外面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杈。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浓重的汗味、烟味、食物混杂的气味,还有婴儿的啼哭、大人的高声谈笑,混杂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苏晓禾裹紧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蜷缩在靠窗的角落里。她对面坐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农村妇女,旁边是几个大声划拳喝酒的工人。她抱着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简单的换洗衣物、一点干粮,还有…那把贴身藏好的、冰冷的匕首。秦铮的军装外套太大太显眼,被她小心地叠好收在了包里。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离开靠山屯,第一次去省城。没有新奇,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对未知的警惕。赵伯年、华侨饭店…这些名词对她这个现代人来说本不陌生,但放在1979年冬的语境下,却充满了危险的陷阱感。
火车颠簸着,她的思绪也起伏不定。父亲在公社怎么样了?王副书记的“转机”到底是什么?作坊能撑住吗?秦铮…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匕首的地方,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心,却又带来一阵莫名的悸动。他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担心她?
经过近十个小时令人疲惫的旅程,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了省城巨大的、充满年代感的火车站。苏晓禾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车站,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淹没了。
灰蒙蒙的天空下,是远比县城宽阔却同样灰扑扑的街道。低矮的楼房,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叮铃铃的自行车洪流是马路的主角,偶尔有几辆喷着黑烟的公交车和绿色的吉普车驶过。行人穿着蓝、灰、绿为主色调的衣服,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混合着质朴和谨慎的神情。空气里弥漫着煤烟、灰尘和一种城市特有的喧嚣气味。
这就是七十年代末的省城。繁华?谈不上。但那种扑面而来的、属于大城市的庞杂、忙碌和略带压抑的氛围,还是让苏晓禾感到了强烈的冲击和一丝渺小感。她像一滴水,瞬间汇入了这片陌生的海洋。
按照电报上的地址,她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位于市中心、显得格外鹤立鸡群的“华侨饭店”。这是一栋五层高的苏式建筑,米黄色的外墙,巨大的拱形门廊,门口站着穿着笔挺制服、神情倨傲的门童。进出的多是穿着呢子大衣、拎着皮箱、气度不凡的人,偶尔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这与外面灰扑扑的街景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两个世界。
苏晓禾穿着臃肿的旧棉袄,背着土气的布包,站在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前,显得格格不入。门童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没有上前开门的意思。
“我找赵伯年先生。”苏晓禾挺首脊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找谁?”门童懒洋洋地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香港来的赵伯年先生,他约我在这里见面。”
门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笑一声:“赵先生?香港大老板?约你?小姑娘,走错地方了吧?这里是华侨饭店!”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驱赶的意味。
苏晓禾的心沉了沉。这第一道门槛,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捏紧了拳头,刚想据理力争,一个温和沉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这位小同志,确实是赵先生约的客人。我姓宋,是赵先生的朋友,可以作证。”
苏晓禾猛地回头。
宋致远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温润儒雅地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温和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她。他手里还拿着一本卷起的书,仿佛刚从某个学术讨论中抽身出来。
“宋…宋老师?”苏晓禾惊讶得说不出话。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宋致远!
门童显然认得宋致远这位省城大学的年轻讲师,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哎哟!是宋教授啊!您认识这位…这位女同志?误会误会!您请进!请进!”
宋致远对门童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苏晓禾,温润的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了然:“晓禾同志,路上辛苦了。赵先生己经在咖啡厅等候。我带你进去。”
他自然地侧身,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旋转门无声地转动,将外面寒冷的空气和门童尴尬的脸隔绝开来。温暖明亮、铺着厚地毯、飘荡着咖啡香和轻柔音乐的饭店大堂,瞬间将苏晓禾包裹。
她跟在宋致远身边,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仿佛踩在云端,有些不真实。他身上淡淡的书墨香气,驱散了火车站带来的浑浊气味,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知道赵伯年约她?还恰好出现替她解围?这仅仅是巧合吗?
宋致远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一边引着她走向咖啡厅,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温和地解释:“赵伯年先生通过一些关系,找到了学校,想了解本地特色食品发展情况,提到了你的作坊。我正好负责一部分相关的调研工作。他约你见面,我知道你可能会遇到些…不便,就过来看看。”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语气平和。但苏晓禾心中的疑惑并未完全消散。赵伯年找到学校?宋致远“正好”负责?又“正好”在她被刁难时出现?这环环相扣,未免太巧了些。她看着宋致远挺拔清瘦的背影,镜片偶尔反射着水晶吊灯的光芒,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咖啡厅里,穿着考究的侍者穿梭。靠窗的位置,赵伯年正襟危坐,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看到宋致远带着苏晓禾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露出得体的微笑,起身:“苏小姐,一路辛苦了。宋教授,感谢您引路。”
三人落座。气氛看似平和,却暗流涌动。苏晓禾看着眼前深褐色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液体(咖啡),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见到。赵伯年的笑容无懈可击,宋致远的神情温和依旧。但苏晓禾知道,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宋致远的出现,是福是祸?他在这场鸿门宴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