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月·西山炉场
一座巨大而怪异的建筑拔地而起，成了西山荒地上最显眼的存在。它高达三丈有余（约十米），由粗糙但厚实的青砖和特制的耐火黏土砌成，像一个臃肿而沉默的巨人。顶部是巨大的加料口和一根异常高耸、正在冒着淡淡灰烟的烟囱（林逸力主的“旋风除尘”简易版）。炉腹，底部环绕着数个倾斜的、用厚铁皮包裹的风口。一条引来的溪水驱动着水轮，水轮通过复杂的木齿轮和连杆机构，带动着几个巨大的牛皮鼓囊（皮橐），正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呼哧…呼哧…”声，将空气压入环绕炉底的风道。
这就是林逸、王亮、刘铁锤三人呕心沥血，融合了现代高炉雏形理念、明代现有工艺和无数次争吵、试验、修改后的成果——被林逸命名为“聚火炉”的试验高炉！
炉场周围，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林逸、王亮、刘铁锤，以及从工部“借”来、被刘铁锤镇住的几十个工匠、力工，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炉口和下方预留的出铁口。汗水混合着煤灰，在每个人脸上流淌，却没人顾得上擦。空气灼热，弥漫着焦炭燃烧特有的、有些刺鼻的硫磺味和烟尘气息。
炉膛内，焦炭在疯狂的鼓风中燃烧，发出沉闷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轰鸣。暗红色的火光透过炉壁的缝隙隐隐透出，显示着内部正积蓄着可怕的能量。
“时辰到了！准备开炉！”刘铁锤赤着精壮的上身，肌肉虬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抓起一根长长的、前端包铁的钢钎，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他是现场总指挥。
林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几个月，他们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户部的刁难从未停止，优质的磁铁矿被卡着不给，最后只弄到一批品相很差的赤铁矿。焦炭是刘铁锤带着人，在附近找小煤窑，自己动手挖煤、自己砌土窑闷烧出来的，质量参差不齐。砌炉的耐火黏土配方，是刘铁锤带着老匠人，用本地黏土混合了砂子、碎瓷片甚至碾碎的动物骨头，一点点试出来的。王亮则像个不知疲倦的幽灵，日夜计算着风压、风量、炉料配比、投料节奏，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却亮得吓人。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成与败，在此一举！
“开风眼！”刘铁锤大吼一声。几个工匠用长铁钩，奋力捅开炉腹下方几个预留的小观察孔（风眼）。
呼——！一股炽热到发白的火焰猛地从风眼喷出数尺！灼人的热浪瞬间席卷开来，逼得众人连连后退！风眼内，不再是暗红，而是刺目的黄白色！炉内的轰鸣声骤然增大，如同地底熔岩在咆哮！
“温度够了！”王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远胜木炭炉！快！准备出铁！”
刘铁锤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加凝重。他死死盯着风眼内火焰的颜色和流动状态，又侧耳倾听着炉内的声音，多年的经验让他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狂暴。
“等等！老刘感觉不对！”他猛地抬手制止了准备去开出铁口的工匠，嘶声吼道，“炉内‘火气’太冲！像是…像是要‘坐炉’（炉料悬空不下）！王先生！快算！是不是料下得太急了？风给得太猛了？”
王亮脸色瞬间煞白，手指飞快地在随身带着的一块涂了炭灰的木板上演算，额头冷汗涔涔：“糟！矿石品位太低，渣量太大…风压过猛…炉腹角度…可能…可能…”
就在这时，炉内那沉闷的轰鸣声骤然变调，变得尖锐、急促，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整个巨大的炉体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微微震颤起来！炉壁的缝隙中，透出的不再是稳定的红光，而是狂乱跳跃的、不祥的炽白光芒！
“不好！要喷！快闪开！”刘铁锤目眦欲裂，用尽平生力气嘶吼！
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炉顶加料口猛然爆发！不是铁水流出，而是炽热的炉料（矿石、焦炭、熔剂混合物）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冲击力，裹挟着浓烟、火焰和无数火星，首冲云霄！瞬间将炉顶的木制加料平台炸得粉碎！燃烧的碎木、通红的碎矿石如同火雨般西散溅落！
“啊——！”现场一片混乱！工匠们惊恐地尖叫着抱头鼠窜，躲避着从天而降的火雨。火星落在草棚上，瞬间点燃。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林逸被巨大的冲击波掀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耳朵嗡嗡作响。他眼睁睁看着那象征着希望和心血的“聚火炉”顶部一片狼藉，如同被巨斧劈开，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冰凉一片。
失败了！而且是一场惨烈的、代价巨大的失败！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李二牛灰头土脸地冲过来，带着哭腔。
林逸推开他，踉跄着向炉子冲去。热浪和烟尘呛得他几乎窒息。他看到刘铁锤像疯了一样，不顾危险地冲到炉壁旁，用钢钎疯狂地捅着风口和出铁口，试图疏导炉内压力，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给我开！开啊！”
王亮则呆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木然地看着手中那块演算板，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嘲讽的鬼脸。他喃喃自语：“错了…算错了…角度…”身体摇摇欲坠。
完了！一切都完了！林逸看着冲天而起的黑烟和火焰，听着周围的哭喊和混乱，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耗费了无数心血，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期望，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场灾难性的爆炸！那些朝堂上的敌人，会如何攻讦？朱元璋的耐心，还能剩下多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圣——旨——到——！！！”
尖利的通传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和混乱。
林逸的心猛地一沉，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僵硬地转过身，看到一队锦衣卫簇拥着一名面白无须、神情冷峻的太监，正策马冲入这片狼藉的炉场。为首太监的目光扫过爆炸后一片狼藉的高炉、燃烧的草棚、惊魂未定的工匠，最后落在面无人色的林逸身上，眼神中没有丝毫温度。
“军器研制局主事、格物博士林逸接旨！”
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在弥漫着焦糊味和失败气息的西山上空回荡。
